第9章　守天誅(03)

魔高一丈，閻蜜瑜的元神搶奪了徹視的肉身，真正重臨人間。

她張開雙臂，仰天閉目，專注地感受陽光、微風、溫度──還有充斥血腥與焦臭的空氣，以及人群散發的恐慌和絕望。一切一切，皆與終年暗黑淒冷的地底截然不同，久違的感官重新運作，她彷彿久旱逢甘霖，滿足得面露笑容。

忽然一名天界小卒恐極反怒，手執法器衝前去了！其餘兵將見狀，竟也一同生出勇氣，蜂擁而上！

他們高舉法器，朝閻蜜瑜背後直砍──

未料刃口還沒碰著對方一條髮根，甚至還未及走近閻蜜瑜身旁，兵將們便猛感胸口一痛，旋即剎住了腳步，甚至鬆開了法器。

他們低頭一看，赫見一條毒蛇捅穿了胸膛。

閻蜜瑜始終一動不動，背向天界兵將，一頭麻花辮幻化成蛇以作攻擊，不動一根指頭便足以解決這些不自量力的傢伙。

「小伙子，看你善心，能否解答老身一個小疑問──」她轉身之時，毒蛇亦將其中一名小卒拈起到眼前，「你們那位大善神優曇，躲在哪裡？」

未知小卒是否刻意不說，抑或根本不知，他緩緩張口，卻只吐了一口烏血，濺得閻蜜瑜滿臉血花。

得不到答覆，閻蜜瑜倒也沒有生氣，只表現得些許惋惜。

「也罷，就算你們不說，老身仍可在你們身上得到答案。」

話畢，毒蛇猛地一咬，小卒轉瞬爆頭而亡，同時更多的麻花辮變成毒蛇，極速竄往周遭！

危在旦夕之際，唯心毅然展開了一堵半圓的白晶石天幕，恰恰將洶湧襲來的毒蛇隔絕在外，護住了柳書和紫牙烏。但為數不少的天界兵將走避不及，遭毒蛇活生生緊纏，或是被刺穿身體，高高舉起。

血如雨灑，將無數的墨色蛇身染成鮮紅，宛如一株株豔麗的彼岸花。

「優曇啊，事到如今還要躲避老身麼？是自知無顏面對，還是膽小如鼠？」閻蜜瑜稍一使渾勁，她的聲音立即擴及方圓千里之外，「要不，我們來點刺激的吧？老身每數一聲，便殺掉你十位同伴，直到你現身為止好了。」

及後，她揚聲數一，十名兵將便在哀號中喪命。

她數二，二十位兵將屍首支離破碎。

每吐出一字，兵將們便死去一批，但即使是如此殘忍侮辱的手段，閻蜜瑜那雙血眸中始終沒有一絲狂妄，彷彿她所做的一切是多麼理所當然。

「優曇啊，你再不出來，老身可繼續數下去了──」

倏地，一支晶矛橫飛而來，打斷了她的肆意虐殺。

麻花辮蛇瞬間在半空鎖住晶矛，未料蛇身頃刻遭灼傷！晶矛擲不中目標，麻花辮蛇亦被燒斷，如此出其不意的攻擊惹來閻蜜瑜一記正視，便見唯心走出了白晶石天幕。

不管柳書在晶幕內如何拍打呼喊，唯心依舊大步踏前。

「妳為什麼要殺人？」縱然唯心個子嬌小，面對極惡的魔女卻面無懼色，一聲聲的質問中依然帶有一種稚拙，「即使這些人身犯過錯，小懲就好，妳為什麼要殺人？妳將人命當成什麼了？」

「因為優曇不現身呀？」閻蜜瑜沒有因為眼前人只是個小女孩而輕蔑，只是她的表情稍有錯愕，彷彿這是個她不曾費神苦惱過的問題，「只要優曇不願意見老身一面，被殺的是誰、要殺多少個又有何相干？」

聞言，唯心明白過來了──在閻蜜瑜眼中，恐怕殺人只是一個獲得關注的方法，生命的輕重貴賤、無辜與否，從來不在她考慮之列。

那些柳書曾講述過、但之前有聽沒有懂的魔女作惡事跡，這瞬間她終於明白過來，眼前的閻蜜瑜才是世間上最純粹的惡意，才是最應該討伐的存在。

唯心二話不說召出多支白晶矛，一舉往閻蜜瑜刺去！

閻蜜瑜也沒有輕忽唯心的攻擊，不只麻花辮蛇，她更召來多條幻象黑蛇，且防且攻，一時間大魔女與小仙女鬥得不分上下，白晶與黑蛇在石林裡光影交錯，互不相讓。

直至，閻蜜瑜露出破綻！

一條麻花辮蛇不受所控似的，竟朝閻蜜瑜的咽喉大口咬去！

毒牙將噬進頸項之際，她一手抓住了蛇頸，恰恰阻止了這個防不勝防的突襲。她顰眉一瞪，乍見這條反噬自身的麻花辮蛇，雙目竟是清澈冰藍，卻又在頃刻間褪成深紫。

正是這分神的瞬間，多支晶矛勢如疾箭般橫飛而來！

閻蜜瑜連忙扭身但仍閃避不及，晶矛貫穿她身體各個部位！

倏地，晶矛粉碎。

預期中的灼燒燙痛沒有降臨，就在晶矛刺進體內的前一剎，竟毫無警兆地碎成粉塵，隨風四散。

閻蜜瑜定神一看，便見唯心一反方才英姿煥發的氣勢，整個人瑟縮成一團，摀住口鼻，接著便吐了一大口烏血，軟軟跪倒在地。

見狀，閻蜜瑜立即乘勝追擊，多條黑蛇朝唯心張口襲去──

喀噠！

血盆大口咬下的，是一顆顆五顏六色的晶石。

千鈞一髮，紫牙烏咬緊牙關，召出榴石替唯心擋下攻擊，後果卻是半條手臂粉碎。而吞下晶石的黑蛇立即像被寄生般陸續晶石化，迫得閻蜜瑜砍掉辮髮才得以自保。

原來唯心吐血時，粉碎的不只晶矛，還有始終護在身後的白晶石天幕。

「唯心！」晶幕一碎，柳書頃刻奮不顧身衝前，將唯心緊緊抱在懷內查看，「妳怎麼了──唯心，快醒醒！」

「人間的空氣……好髒……」唯心臉色蒼白，愈喘氣愈虛弱。

柳書聞言立即瞭然──唯心誕生於乾淨無垢的天界，縱使體內有著流落人間萬年的天誅遺骸，那些髒污的部也已遭無業淨火焚燒殆盡。

現在的唯心，活脫脫是個集合世間最純正之物的仙女，所以於她而言，人間的事物都是髒汙毒物，甚至每一口空氣都猶如毒霧！

只怕她從剛下凡時就在硬撐了！柳書只怪自己後知後覺，悔恨不已。

然而另一邊的閻蜜瑜很快便重整旗鼓，一條又一條的黑蛇從四面八方蜿蜒而至！

唯心欲要上前還擊，卻訝然發現自己連柳書也掙脫不了。

一反往日怯懦之姿，柳書緊緊將唯心護在懷裡，大聲喝道：「我知道先神優曇的下落！」

剎那間，來勢洶洶的蛇群猛然停頓。

蛇群散開，閻蜜瑜從後方走上前來。

「誆騙老身的下場，你應該很清楚吧？」她居高臨下地冷眼盯著柳書，背後是一群懸掛半空的天界兵將，彷彿提醒著他，在魔女面前所有詭計歹念皆屬徒然。

「用不著妳威脅，我也不屑做誑騙欺瞞這種無恥之舉。」柳書不卑不亢，目不斜視地直瞪著閻蜜瑜，「在這之前，妳得回答我一個問題。妳可曾記得有種怪疾，高熱不退、五臟疼痛、四肢隨時日癱瘓，吞嚥無力，甚至日漸呼吸困難──」

「那是老身仍是凡人時，曾得的怪疾。」話音未落，閻蜜瑜已猜出答案來，卻惹得她萬分警戒，立即驅使數條毒蛇緊盯柳書，「你是從何得知此事，是優曇告訴你的？」

「沒錯──煉金爐仙殿藏著大量筆記，全是先神優曇的親筆。」縱使柳書從未見上優曇一面，藉憑筆記的精細與數量，仍可想像出他苦心研究的身影，「先神優曇，無時無刻都在鑽研攻克此怪疾的方子……」

「老身與優曇的恩恩怨怨，哪輪得到你來刨根究底！」閻蜜瑜喝止了柳書，連同毒蛇群也一併張口威嚇，「你只需告知老身，優曇如今身在何方！」

「妳腳下。」

柳書話畢，閻蜜瑜不住一怔。

她眼梢一瞥，這才發現腳邊長著一株毫不起眼的小草，在石縫間頑強生長。

「天地開世，始有所缺；吾願捨身，終補所陷──如今妳腳邊的那株草，正正名為優曇。」

柳書猶記得徹視曾經提及過，優曇已找到藥方。

當柳書在筆記中翻找到這寥寥四句話時，他心中便冒起了某種預感。但他要留在天界照顧唯心，沒辦法下凡跑一趟，唯有花費所有空閒時間翻查大量記載與文獻，將這人間萬年來新增的草本品種逐一對比拼湊。

最終，他從一本草藥圖鑑中，證實了自己的假想──

「先神優曇嘗試過上千上萬種藥方，最終他決定化身成方子所缺的草藥，遍佈大地！」

話畢，多條毒蛇衝向柳書！

「你別妄想糊弄老身！」黑夜紅月般的眼瞳流露出憤怒，閻蜜瑜語氣慌亂地反駁：「那人丟下我成仙，是他背信棄義，始亂終棄！」

柳書不閃不躲，烏黑的眼睛正直懇誠道：「我賭上一眾天界兵將的性命，難道會就為了說一個謊話？」

就在毒蛇僅差半分便會貫穿他咽喉之際，再次被數顆

榴晶石擋下，蛇首結晶化、墜落、碎裂一地。

「妳在害怕什麼？」紫牙烏拖著滿佈裂紋的身軀，擋在柳書與唯心身前，更索性召來榴晶鞭，將那株藥草連根拔起，「真偽與否，妳自己試試就知道了不是麼──」

耐著被毒蛇啃咬的劇痛，紫牙烏心一橫硬闖蛇陣，硬生生將藥草拍在呆愣的閻蜜瑜胸膛，逼迫她面對現實。

單是來自天界的法器便足以令妖魔之身嚴重灼傷，更枉論是由天界神祇化身的神樹聖草。閻蜜瑜的胸膛上冒起絲絲白煙，她本以為自己被暗算，正要反擊之際，沒料她壓根兒沒有絲毫灼痛感。

甚至，還感受到一股暖流。

一直以來，她以魔女的力量將體內那怪疾壓抑下來，久病的辛酸與折磨，激發她傳播了多場瘟災，她深深明白要何等程度的痛苦，才能把人折磨到不欲存活。

然而那種深深刻在魂魄裡的痛苦，卻在這株藥草的藥效下逐漸舒緩。

恰如紫牙烏所說，閻蜜瑜的確能辨出真偽。

因為在這段愛恨交織的漫長時光中，她不曾忘記過這股溫暖。

病榻前，優曇總是悉心照顧，替她探熱、把脈，扶她服藥、侍她起居。那少年的體溫是如此熟悉，教她難以忘懷。

閻蜜瑜跌坐在地，悵然失神，連刺穿天界兵將的毒蛇亦憑空消失，化回了軟柔的麻花辮──彈指之間便使人間風雲變色的魔女，此刻卻彷若無力挽回愛人的柔弱女子一般。

「先神優曇由始至終也沒有忘記你倆的約定，假若妳當初願意相信先神優曇──相信他的本質與為人，你倆說不定早就迎來奇蹟。」

柳書眼看這個滿手鮮血卻又不堪一擊的魔女，這才發現她的本質也不過是個過於偏執的癡情女子。

如今，誤會解開了。

即使閻蜜瑜選擇與魔為伍，優曇仍然心心念念她的怪疾如何根治。

在閻蜜瑜被封印於地底的萬年歲月裡，優曇並沒有離棄，而是捨去神職下凡，換個形式繼續默默守護她。

「收手吧，閻蜜瑜……妳怨恨的對象，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。」

打從一開始，人間就不該有這場浩劫──

「不。」

豈料，閻蜜瑜一口否拒。

頃刻之間，石林山動地搖。

只見一節又一節的巨形蛇身破土而出，猶如驚濤駭浪般掀翻了整座石林，濃厚的瘴氣更是從地底深處噴發開來！一座又一座石柱倒下，天界設下的嚴密陣法亦隨之瓦解，被困多時的妖精正以為終於被釋放，豈料迎來的竟是一波又一波的蛇身巨浪！即使逃過被蛇身絞纏吞噬的命運，也避不開隨之而來的瘟疫毒霧。

無論是遠處的妖精，或是近處的天界兵將，惡臭的氣體一觸碰到皮肉便立即長出毒瘤膿瘡，身體亦迅速乾枯潰爛！

轉眼間石林滿目瘡痍，巨形蛇身不斷往外探索翻滾，毒霧亦漸漸擴散到石林之外。

大地上萬物枯爛，閻蜜瑜對一切哀號悲鳴卻充耳不聞。

「老身千方百計回到人間，你卻甘願成為一株草，也不願見老身一面……」

她站在宛如煉獄的蛇海之中，木然的臉龐掛著一串淚珠。

「既然再也見不著優曇──這世間也沒必要存在了。」

上一篇   详情   下一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