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章　守天誅(01)

魔女閻蜜瑜，即將甦醒。

眼下的人間，恰似一顆百孔千瘡的蛹，萬年以來被壓在煉獄深處的邪魔，如今快要破土而出。魔女的長髮化成黑色荊棘，覆蓋在山脈之上，綿延起伏；她的經絡汙染了溪流湖泊，紫黑色的泥沼蜿蜒蔓延；她的手足貫穿天地大海，偶爾一顫便山動地搖，引起驚濤駭浪。

瘴氣瀰漫，把人間燻出一片灰濛，風聲隱隱約約，既似一曲哀怨，又似蛇信子的嘶嘶吐息，令人悚然的魔女低囈，一音一調誘導著群妖，從各地結集到一個寬大的洞窟裡頭。

洞窟內，各種頭骨承載著火焰熊熊燃燒，一眾妖精聚集在此等候魔女命令，有些妖精吹噓著自己喝了多少個嬰孩的血，有些自豪地展示一串天界兵將的頭顱，洞內充斥著詭異的嬉笑怒罵。

「妳不就是當天搶走天界盲子的臭婆娘麼！」

突然一聲吼叫打斷了歡愉的氣氛，只見螳螂妖怒氣沖沖，連番推開擋路的妖精。周圍群眾也相當識趣地退開，轉眼洞窟內清出了一個大圈，內裡除了站著螳螂妖，還有一名身披斗篷的妖精。

見狀，那妖精也不打算繼續掩藏，索性伸手掀開帽子，一頭亮麗的紅髮傾散而出──

自斷崖一役後，紫牙烏便投奔到魔女的陣營。

「那頭紅髮，我想起來了──」

「她就是那個反過來剿殺妖精的叛徒！」

「據聞她曾經以一己之力毀掉天誅……」

眾妖立時認出了眼前這位妖精少女的身份，洞窟登時一片嘩然。紫牙烏木然聽著各種關於她的傳聞與事跡，綠眸裡不見一絲情緒起伏。

螳螂妖把紫牙烏打量了一遍又一遍，忽然咧嘴笑問：「難不成被那些偽君子始亂終棄？需要大爺給妳慰藉嗎？」

話畢，同樣不懷好意的妖精們立即猥瑣邪笑，紫牙烏聞言也終於抬眸，與之對視。

「別以為誰都是瞎子好不？你認為我會看上一隻蟲子？」

紫牙烏輕輕一句，洞窟爆出震耳欲聾的嘲笑聲。

螳螂妖登時面子不知往哪裡擺，兩隻鐮臂互相磨蹭，湊上前揚聲叫道：「妳這個勾結天界的臭婆娘，竟敢混進魔女大人的地盤，恐怕又是那天界盲子的主意吧！」

「我如今對那傢伙只存恨意，若你執意再將我跟天界護法扯上瓜葛──」紫牙烏也伸出五指，指甲延伸出晶石利爪，「休怪我不客氣了。」

眼見二妖張弓拔刃，眾妖們只道有好戲上演了，深怕他倆臨陣退縮似的在圈外高聲挑釁和叫囂。

「我今天就要替魔女大人剷除妳這個叛徒──」

正當螳螂妖打算先發制人、張開鐮臂之際，倏地一股夾帶著黑霧的寒風從洞窟深處吹來，將他重重包圍！

黑霧抓不緊、捉不住，讓螳螂妖一時無法掙脫，他倒在地上痛苦打滾，整個身體漸漸枯朽縮小，最終變回了一隻只有巴掌大的螳螂！

「刺殺護法失敗，此等奇恥大辱，你竟敢堂而皇之告訴老身。」

一道若即若離的女聲在洞窟內迴響，頃刻之間，方才囂張又騷動不已的一眾妖精，連同紫牙烏在內，無不低頭下跪。

「恭迎魔女閻蜜瑜大人！」

黑霧聚集成一條黛紫色的巨型毒蛇，恰好盤踞在眾妖騰出的空間，傲視底下如螻蟻的群眾。

紫牙烏默默垂首，眼睛的餘光卻不由自主地追隨著地上那隻慌張亂竄的螳螂，同時瞥見方才還惡形惡相，此刻卻渾身顫慄的妖精。

只要擁有絕對的力量，便能駕馭一切。

這才是身為妖精的紫牙烏，最為熟悉的交流方式。

「追隨老身的妖精們，這回關鍵一戰，去吧──」

閻蜜瑜吐出一口黑霧籠罩眾妖，魔女賜予的力量急劇湧入妖精們體內，讓他們的外形變得更為醜陋猙獰。

「殲滅天誅，釋放吾身！」

一聲令下，眾妖高呼和應，帶著嗜血、好戰與狂暴的情緒傾巢而出。

紫牙烏目睹大伙兒的變化，她不禁低頭反覆查看自己雙手和身體各處，不由得一臉疑惑。

「迷途知返的女孩啊。」驀然閻蜜瑜呼喚著她，她這才回神過來，發現洞窟內的妖精經已散去了大半，只有她仍佇足不動，很是顯眼，「但願妳不會讓老身失望。」

「這是當然。」紫牙烏憶起當天徹視的那句質問，登時滿腔不洩不快的怨恨，她狠狠一踩，腳邊的螳螂立即肝腦塗地，「不僅是為了魔女大人，也為了我自身的尊嚴！」

「老身就是欣賞妳的這身傲氣。」閻蜜瑜蛇口微張，彷彿一抹猙獰的笑容，「那麼，老身讓妳親手去毀掉那護法的眼珠，可好？」

「必不負所望！」

話畢，紫牙烏恭敬朝閻蜜瑜一拜，隨即閃身追上眾妖的步伐。


天誅如今只剩三顆，天界大本營亦遭大破，一時三刻難以重整氣勢。閻蜜瑜當然必須把握這乘勝追擊的絕佳時機，她命令眾妖兵分三路，朝封印之地大舉進攻。

然而要拿下天誅，縱使人多勢眾亦絕非易事。

紫牙烏跟隨妖精大軍走進石林，裡頭石柱和石壁高聳密集，雖尚未被瘴氣所侵，仰首也只能看到一線蔚藍，更教人出乎意料的是，天誅重地居然尋不著半個天界兵將的身影，彷如無人看守。

「定是怕了我們，索性棄械投降了吧！」

「兄弟們，快上！」

「只要毀掉天誅，天下就歸我們的了！」

眼見天誅如廝唾手可得，誰搶先毀掉，就能向魔女邀功，妖精們爭先恐後地在石林間橫衝直撞，都希望能拔得頭籌。牠們最初勢如破竹，在石林裡繞了一圈又一圈，直到發現自己迷失其中，已經是大伙兒稍有疲態之時。

「可惡，莫非是中了陣法？」

「我呸！石林是有多大？怎可能被困！」

「我就不信闖不過去！」

好些妖精自恃孔武有力，欲要撼動石柱，豈料手臂剛碰上石面便赫然爆出雷響，妖精不是斷了雙臂，就是整隻成了焦炭！

既然推倒不成，便嘗試飛天遁地，可惜無論天上地下，石柱彷彿能無限伸延，沒有任何一隻妖精成功突圍。

紫牙烏環顧四周，只感自己身在一座怪石嶙峋的迷宮裡，一直在原地打轉。要不費一兵一卒就能圍困妖精大軍，即使尋遍天下，恐怕只有一人能使出此等渾然天成的陣法。

察覺到是何人佈局後，那一道少年身影、那一目溫柔的藍眸，連同那些曾經甜蜜愉快的時光，一景一物彷彿頃刻化成利針刺進紫牙烏心房，疼痛不已。

驀然一聲蛇信子的吐息，混雜在妖精們的叫囂與咆吼之中。

紫牙烏立時驚醒了幾分，唯獨其他妖精似乎沒有察覺，仍然處於憤怒與絕望之中。蛇的吐息再次響起，這次紫牙烏終於發現了──一條幼小的黑蛇越過了群眾，無聲無息往石林深處爬行。

靈光一閃，紫牙烏獨個兒悄悄追上去。

她沒有驚動其餘妖精，一直小心翼翼在後方跟蹤，只見黑蛇俐落遊走在石柱之間，竟也真的撥開了迷霧般，眾妖的喧嘩吵雜聲漸行漸遠。

愈是深入敵陣，她的神情愈是難掩凝重。

所謂的妖精大軍恐怕都只是煙幕，閻蜜瑜打從一開始，便壓根兒沒打算依靠那些不帶腦袋的傢伙，所以老早就派出分身潛伏其中，伺機而動。

然而思緒一轉，紫牙烏又覺得不對勁。

若是閻蜜瑜能憑一己之力毀去天誅，為何又要化身成蛇讓她看見？

紫牙烏拐了個彎，沒了石柱的阻擋，視野豁然開朗，一顆天誅鑲嵌在岩石之上，靜靜散發著光華。

「找到了……」她睜大了眼，快步往天誅靠近。

倏地，一股殺氣從背後直鑽心扉！

一道電光竄現，紫牙烏直覺偏身閃開，慘白的電光直劈在黑蛇身上，頃刻灰飛煙滅。

紫牙烏警戒回首，便見天界兵將不知何時已包圍了她，其中一名戴著眼罩的少年，正擺著施法的姿態──

徹視一臉淡然，居高臨下俯視著紫牙烏。

少女的綠眸深切凝視，然而少年冷藍的眼睛宛如冰川，內裡映不出任何情緒。紫牙烏以為自己有著千言萬語的怨恨需要傾吐，沒料真見著人時，反而無話可說。

一仙一妖未有言語，卻已甚有默契地各自亮出了滅魔劍與榴晶鞭，曾經合作無間的少年少女，現在落得刀刃相向的局面。

皆因二人都有著不能退讓的理由。

為了尊嚴、信念，以及……珍視之物。

如箭在弦的二人，風嘯一剎，一觸即發。

徹視隨手一揚，數十多道黃符脫手而出，化成電光直奔向地上那抹豔紅身影。紫牙烏剎那召出五顏六色的晶石抵禦電光，晶石爆裂的聲音響徹石林，徹視未有鬆懈，死盯著面前瀰漫的煙塵，迅速架起了劍身，果不其然煙塵中衝出一道紅光，一條紅鞭直揮而來，要不是及時舉劍擋下，他的胸膛恐怕早已掛彩。

榴石晶鞭柔韌有勁，如靈蛇躍舞於半空，俐落地與滅魔劍一來一往地攻防，偶而還能來幾招出其不意的還撃。紫牙烏用晶鞭鎖緊了劍刃，順勢將徹視拉扯過來，另一手亮出利爪，猛地朝他心臟處拍去──

倏地，晶鞭的攀纏感一空，滅魔劍竟自行碎成片片銅錢！徹視不費力氣便擺脫晶鞭的糾纏，銅錢飛散逼退了紫牙烏，再回到他掌心會合，隨即恢復成滅魔劍，削鐵如泥似的把晶鞭砍成幾段！

然而晶鞭一斷，紫牙烏立即毫不猶疑地拔下紅髮絲，手裡再次結成一條新晶鞭，不消片刻已重整攻勢，揮舞鞭子再次迫近。

二人一直僵持不下，攻勢猛烈，其餘天界兵將只能在旁圍堵，全然沒有插手餘地，但只有交手的當事者才知道，這場對決的成敗早已注定。

紫牙烏使出了渾身解數，加上晶鞭可攻可防，才不致破綻百出。反觀徹視一直維持著游刃有餘之姿，紫牙烏甚至暗暗肯定，對方打從一開始就沒有使出全力。

縱使紫牙烏擁有千萬年修為和召喚晶石的能力，卻也絕非可跟徹視平分秋色的對手──畢竟面前的少年，可是曾以一人之力與魔女交鋒的天界護法啊！

攻勢一久，紫牙烏終於暴露一絲疲態，令徹視有機可乘，滅魔劍再次分解成銅錢，夾帶著多道黃符席捲而至！

法器的灼燒、電光的麻痺，所有痛楚刺激著紫牙烏每寸經脈，害她霎時僵直，無力地跪坐在地。她咬緊牙關強迫自己趕緊回神，欲要猛起反攻之際，一道劍尖早已抵在白皙的頸項上。

勝負已分。

天界兵將連忙手執法器衝上前來，把紫牙烏嚴嚴密密圍成一圈，深怕她再有動作。

即使是如廝境地，徹視與紫牙烏依舊相對無言。

這次，紫牙烏恍然明白為何內心有著千言萬語，卻什麼都說不出口……那藍眸的冷淡目光竟比在場的各種法器都令她痛徹心扉，再沒力氣多言半句。

原來事到如今，她仍是心痛。

徹視同樣凝望著已成敗將的紫牙烏，她仰首的臉龐早被沙石與銅錢劃出多道或淺或深的疤痕，總是帶點羞澀的翠綠雙瞳，如今只剩下漠然與倔強，以及……

一絲喜悅？

剎那間，徹視意會到紫牙烏的視線並不在自己身上。他萬分詫異地回首，乍見蔚藍的天空之中，驟然浮現出一道白光符文，巨大得彷彿能覆蓋這片大地。

「徹視大人，恕我來遲了！」

不知哪兒傳來柳書的一聲招呼，響徹了天空。

及後，十二支巨形晶柱從白光符文裡顯現，轟然降下。巨形晶柱陸續墜落大地，刺穿了魔女的掌心、貫穿了她的膝蓋、砸碎了她的頭骨──欲要從大地深處甦醒的魔女之軀，被天誅聖女唯心召來的晶柱一支一支重新壓回地底裡去！而且晶柱刺進魔女身軀的瞬間，還燃起了明澄的藍燄，將周遭的瘴氣一舉燒燼。

一眾天界兵將在人間苦撐多時，如今終於迎來奇蹟，無一不喜出望外。

然而這時，徹視倏地驚覺紫牙烏不見了。

冰藍獨目四處張望，最終赫見紫牙烏已趁隙突破重圍，朝天誅直奔而去。

徹視急起直追，卻為時已晚，他以一步之遙，眼睜睜看著紫牙烏伸手將天誅取下。

紫牙烏隨之轉過身來，面向著他。

二人的距離之近，彷彿又回到了那個螢火紛飛之夜，當時少年靜悄悄將少女攬進懷裡。此刻的紫牙烏亦宛如當時，綠眸內早就沒了恨意，只溢出絲絲苦澀與溫柔。

她舉起手，在徹視呆愣的目光下猝不及防地扯掉他的眼罩，接著把天誅推回那個空洞無物的眼眶裡。

略帶震驚的一雙藍瞳，終於完完整整地呈現眼前，紫牙烏看了又看，最後情不自禁撫上徹視的臉龐，心滿意足地微笑。

紫牙烏不恨徹視，從來不恨。

當天的叛離只是個權宜之計，只為了騙過不知有何盤算、潛伏待發的魔女，而她那場戲亦相當成功，令徹視將她視為叛徒，也順利擄獲了魔女的信任，瞞天過海接近天誅，將其取下。

如今柳書攜同一名小仙女降世於石林，想必他當真不負眾望，想出了替代天誅的法子──如此一來，天誅便可安心歸還徹視了吧？。

什麼天下蒼生。

什麼神魔大戰。

那些大是大非從來不在紫牙烏考量裡。

她只知絕不能再任由這顆天誅流落在亂世之中。

由始至終，她只想徹視安好，不要他委屈。

只是，她也知道自己的做法太絕情了，不但會傷及大量天界兵將，又毀去人間大片土地，更將徹視的信任棄之如敝屣。

不論她表現得對徹視何等情深義重，她深知一切已然無法回頭。

徹視不可能原諒她。

他倆的關係，再也不復以往。

紫牙烏緩緩放下撫著徹視臉龐的手，嘴角仍勾著笑意，雙眸卻已盈滿淚光。她一步一步地往後退，卻始終像是捨不得移開目光般沒有轉身。

徹視啞然看著拚死為他尋回一目的少女，神情相當複雜，正欲開口，豈料兵將已驟然趕至。

他未及喝止，法器兵刃已刺進紫牙烏身體各處。

「對不起，無法陪你賞橘花了……」

紫牙烏話音未落，頃刻吐了一大口血，神器使她的妖精之軀虛弱無比。

不遠處的柳書欲要上前迎救，唯心卻雙手架起攔住了他，要他不要胡亂靠近。

剎那間，空氣彷彿凝結了。

驟然異變的天色使人不寒而慄，止不住的畏懼從眾人的骨髓中傾瀉不止。

天界兵將們猶如驚弓之鳥，不自覺地抬起兵刃，慌亂地朝空無一物的四周揮劃警戒。

莫名的恐懼不知持續了多久，四散各處的塵土在半空中逐漸凝聚成型，不多時，早前被徹視的咒術轟得灰飛煙滅的黑蛇赫然再現！

彷彿一抹狂風般，牠迅速撲向地面，化成黛紫霧籠罩在體虛力弱的紫牙烏身上──

上一篇   详情   下一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