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章 唯心所現(03)
因力抗妖魔入侵而受傷的天界兵將,經過療養後陸續返抵戰場。
眼下兵將們身披盔甲,來到天界邊境作最後準備。這兒有不少仙童幫忙打點,亦有前來送別的友人與同僚,柳書正是當中一員。
「柳兄你可要加把勁,不然下任大英雄可能就是我了。」
「我們會撐下去,待你帶著天誅聖女下凡大展拳腳!」
「要是我碰到那個紅髮妖女,我定將她碎屍萬段,以報出賣天界之仇!」
據聞人間情勢每戰愈下,全憑徹視率軍力挽狂瀾才不致兵敗如山倒,卻也看不出勝利的曙光。柳書曾在人間的大本營暫待過一段時日,與好些兵將早有交情,此時一別也未知何日再相逢,然而大伙兒都故作輕鬆,不欲表現得怯懼頹喪。
唯獨提及某妖精,柳書不禁噤聲,暗暗苦笑。
兵將當中有人願意將希望付託於柳書身上,想必反之亦然,亦有人視柳書為負累。
「這次下凡,人間已經變成什麼模樣,真不敢想像……」
「本以為天誅能成為殺手鐧,如今一切都沒了希望……」
「哪有什麼法子?居然以書呆子的血作煉引,到底就是天資欠佳。」
時候不早,兵將們正式召集,幾位士兵經過,恰恰說著抱怨的話,猝不及防便與柳書打個照臉,氣氛頓時尷尬無比。
柳書未有出言自辯,只朝他們雙手一拱,誠懇道別:「好好保重,祝福你們武運昌隆。」
抱怨的兵將亦沒打算為失言而道歉,只冷眼瞄了柳書一下,友善的兵將則一言不發地輪流拍拍他的肩膀。無論立場如何,最終兵將們全都加入列陣,一起走進邊境的那面大圓鏡裡頭。
柳書維持拱手的姿勢,直到邊境之地恢復冷清,方才轉身離去。
柳書本該隨軍出征才是,如今最後一批天界兵將也傷癒離開,他仍然留守在天界。
天誅聖女始終敵我不分,行動難以配合,她倒也並非聽不懂人話,比如上次解說天誅的由來,她便表現得十分專注。然而每當柳書以為有所進展時,卻都只是進一步退三步。
直到今天,天界的仙人晶簇依舊沒有少過。
柳書只覺自己在同一個問題打轉了好久,不免有點身心疲累。但他還不能休息,除了指導天誅聖女,還有件事他始終難以釋懷,更為此沒日沒夜地翻查考究。
畢竟這已是他為數不多,能夠出一分助力的事了。
他回到綱目室,坐在書桌前翻閱古冊,清風捲竹簾,幽靜閒適的氣氛環抱之下,他最初還力撐一陣子,要是等等授課時沒按時迎接聖女,她怕是又會到處亂竄開罪別人,可惜眼皮不爭氣,過沒多久柳書不知不覺伏到桌上,沉沉睡去。
半晌過後,一顆小頭顱從窗框探出來。
柳書沒有依時前去找天誅聖女,天誅聖女倒是老老實實來找他了。
一雙赤金眼睛骨碌碌地環視房間,這邊都被書堆擋住視野,天誅聖女不滿地眉頭輕顰,扁扁嘴巴便跑開。
她沒有到處亂竄,而是直接推門進來了。
看著房間裡比自己還要高的書山書海,她腦海閃過的是某次她不慎撞倒了書堆的情景。
「沒壓著妳吧?沒受傷吧?嗚哇──」
當時柳書匆匆忙忙跑過來查看,沒料他腳跟一絆,把另一邊的書也推倒了,二人就這樣被埋在書堆裡頭,幸而沒多久就被藥童們發現,大呼小叫地將他們救出。
這場意外當中教她最難忘的一幕,是柳書一邊下跪磕頭給她道歉,一邊下跪磕頭給書籍道歉。
那時柳書曾這麼說:「書是前輩,是老師,必須恭敬對待。」
想及此,天誅聖女小心翼翼避開了書堆,躡手躡腳來到書桌前,總算發現了正在打呼的柳書。她一同伏在桌邊,歪著頭看著柳書,未幾便拈起一旁的毛筆,賊賊地笑起來。
只是毛筆還未碰著柳書的臉頰,天誅聖女驀然想起了稍早時藥童們的悄悄話。
「柳書大人似乎都沒有休息呢。」
「他總是在翻書,是在尋找何物呢?」
天誅聖女倏地定住了手腕,只見那副淨白的書生臉龐,眼眶下的陰影不遜墨汁,於是靜悄悄擱下毛筆,轉而學著柳書攤開古卷細閱起來,搖頭擺腦模仿得有模有樣。
她如此乖巧懂事,與柳書所認知的形象大相逕庭。即使他現在立即睜眼,恐怕也只以為自己日有所思,夜有所夢。
天誅聖女手握圖鑑,幾乎都只著眼植物的工筆畫,很快翻了一頁又一頁,直到翻掀到一頁,她的手毅然頓住。
這頁紀載的植物,是白樺。
赤金眼瞳頃刻閃閃發亮,她急不及待將書頁遞出去,這才再次認知到書桌對面的人正在打呼,臉上立時掩不住一陣失落。
天誅聖女百無聊賴等了又等,忽然肚子咕嚕一聲響起來,她慌忙捂住,又連忙朝柳書望去,確定自己沒有吵醒他,暗暗鬆一口氣之際,肚子又餓得咕咕叫了。
迫不得已,她抱著飢腸轆轆的肚子偷偷溜出房間,正要往雜林園走去,卻沒走多遠,便發現大殿中央端放著一盤美味可口的仙果。
天誅聖女不疑有他,蹦蹦跳跳伸手去拿,倏地黑影籠罩頭頂,天誅聖女抬頭一望,乍見一個龐然大物從橫樑朝她直砸下去!
嘭!
「成功了麼?」
「竟然真的中計?」
「這回換我們把妳封印了!」
方才空無一人的大殿忽然擁擠不已,原來那些曾經被封印成晶簇的仙人結集起來,藏匿在不同角落靜候時機。天誅聖女站著的位置如今倒扣著一個大玉鼎,仙人們看到玉鼎邊緣壓住一片霜白長袖,才敢確信如此粗劣的陷阱居然奏效非常。
咚咚!
玉鼎本是承載無業淨火的聖器,即使天誅聖女平日威力無邊,一時間亦難以掙脫。內裡傳來一記又一記沉實的敲打聲,本以為得逞的仙人們不住一愣,紛紛後退,只剩煉丹爐仙殿的幾位老仙人臨危不亂。
「哼,本來念妳是天誅化身,天界處處敬妳幾分,豈料這些日子以來,妳非旦絲毫沒有合作意圖,還得寸進尺欺壓眾仙!」一名老仙人撐著手杖,吹鬍子瞪眼走上前,許是遭受太多次晶簇化,他的鬍子與白髮仍夾雜著許多晶粒,「今天就算妳是天誅聖女,老夫也要親手治治妳此等頑劣之徒!」
老仙人隨口胡扯一遍堂皇藉口,及後便從袖口掏出一道黃符,朝玉鼎大掌拍下。
「老前輩且慢!」
然而黃符撞上的,卻是一個少年的寬額。
千鈞一髮,柳書一記閃身來到玉鼎與老仙人之間,替天誅聖女擋下了符咒。黃符一貼,柳書身上隨即綻放一道慘白電光,麻痛感轟然而至,他登時在地上連番打滾,哀叫連連。
「老前輩,有話好說……」直到麻痛感過去,柳書才蹣跚站起,努力維持恭敬,「何必用如此強硬手段?」
「哼,老夫就是要給她點懲戒!」眼看柳書姿態執意不讓,老仙人沉不住氣,連番呵責,「冥頑不靈,長幼不敬,敵我不分,即使身為天誅化身,何用有之──」
「比你我有用便成了。」
氣質文儒的柳書冷不防放狠話,老仙人登時語塞,大殿更是一片嘩然。
「天誅聖女不擅交流,無關她自身與能力,是我教導無方,連累大家蒙受晶簇之災,實是抱歉。」正以為柳書會繼續大放肆言,字字誅心,他卻選擇朝眾仙深深一拜,將大伙兒累積至今的怨氣攬到身上,「教不嚴,師之墮,諸位有何不滿,罰我一人就好。」
眾仙當刻只想給天誅聖女一個下馬威,沒料到會有人奮不顧身衝來擋護。肉身承受電撃的一幕過於震撼,嚇得不少人連番躲遠,深怕出了岔子,想要置身事外。剎那間,那些人又變回敢怒不敢言,不約而同將目光投到老仙人身上,希望他能繼續出頭作主。
柳書已白受了一遭電掛雷劈,眼下他的衣飾薰出一大片焦黑,還隱隱散著硝煙,狀甚可憐,老仙人把柳書盯了又盯,心思繞了千百回,最終只能頂著寬宏大量的老前輩形象,悶哼一聲,拂袖而去。
領頭羊一走,眾仙便一哄而散,片刻過後大殿恢復冷清,只剩下柳書與咚咚作響的玉鼎。
「妳稍等一會,我來救妳!」柳書用盡九牛二虎之力托起玉鼎,讓天誅聖女從狹小的隙縫裡艱難地爬出來,「好了好了,沒事了,妳先冷靜一點──」
方才他被玉鼎的巨響吵醒,匆匆忙忙趕來阻止,好不容易勸走了眾仙,如今又得想辦法安撫天誅聖女,不然恐怕整個天界都要受罪了!
天誅聖女一言不發,緊張兮兮地翻找袖口,掏出一柄撥浪鼓來,可惜撥浪鼓已支離破碎,似乎是被玉鼎壓壞了。
翻天覆地的怒火──意料之外沒有到來。
天誅聖女的嘴巴愈來愈扁,最後豆大般的淚水傾盆而下。
鬧得天界滿城風雨的聖女,現在卻默默地黯然落淚。
她的反應超乎柳書的預期,柳書霎時不知該說什麼,支支吾吾了一會,最後彷彿自言自語地無奈問道:「妳就那麼喜歡這個小玩意麼?」「喜歡。」
耳邊傳來一句小聲的答話,柳書目瞪口呆,一度以為自己聽錯了。
天誅聖女從未與人對話過,這是頭一回,柳書與天誅聖女有了交流。
這讓柳書甚為疑惑,究竟為何會在意到落淚,不就只是一個孩童玩具而已……
等等、不對。
柳書彷彿茅塞頓開般突然想到了什麼。
在他面前的雖是位神聖非凡的仙女──但同時亦是握住心愛玩具、哭得眼睛紅腫的平凡孩子罷了。
「今天不上課了。」心念一轉,柳書蹲在天誅聖女身旁,隨手掏出一條帕子,將撥浪鼓的殘骸珍而重之地收好,「我們來做個新的撥浪鼓好不?」
天誅聖女含淚點頭,然而柳書才走幾步,回首卻赫見她抓起地上的仙果遞進嘴裡!
「別別別──都滾到地上就別吃了!」柳書嚇得慌忙將那髒兮兮的果子從她口中拿遠。她還沒來得及反抗,肚子便餓得咕咕作響了,柳書立時有點哭笑不得,「究竟是有多餓了,還走得動嗎?來,我揹妳去雜林園摘果子吃。」
柳書一直認為天誅聖女無法交流。
但事實上,會不會是因為他從來沒有試圖瞭解過聖女,所以他們才無法真正開始交流呢?
「不然我們來玩個遊戲,輪流講自己喜歡的或討厭的東西?」柳書揹著天誅聖女,漫步在雲端之上,嘗試與她閒聊起來,「我喜歡看書,妳呢?」
起初天誅聖女有點拘謹,後來全賴柳書厚著臉皮一直自話自說,氣氛總算熱絡起來。
「我喜歡甜甜的仙果、喜歡暖洋洋的日光──」天誅聖女聲線輕輕軟軟的,認真地點算著自己的愛好,「我不喜歡那些人。」
咦?
原先柳書只專注聽著,沒料忽然話峰一轉。天誅聖女遙指某個庭園,他順勢望去,便見好些仙人不務正業,正在怠惰偷懶地閒聊說笑。
仔細一看,那些全都是曾被晶簇化的仙人,柳書恍然大悟過來。
「天誅聖女大人,莫非妳……」一直在懲治品行不佳的仙人嗎?
說三道四者、疏於修練者、怠忽職守者,這些小惡行恐怕在天誅聖女眼中皆是恕難容忍的一顆沙子吧?
「我也不喜歡這個名字。」豈料話音未落,天誅聖女略帶不滿的嗓音再次響起,「我體內既有天誅、無業淨火、也有白樺,有沙有風,有星有月,為什麼你們都只管我叫天誅?」
柳書亦頓時明白過來,為何每次喚她,她都表現得不瞅不睬。
「既然如此,我們來想個別的名字好不?」柳書回想起她如孩童般隨性的言行,靈機一動,「唯心所現──以後我喚妳唯心,好嗎?」
天誅聖女沒有回答,然而柳書聽到背後傳來銀鈴般的輕笑聲,便不由得猜想她對這個名字應該挺滿意。
「唯心大人,說來抱歉。」柳書臉上同樣洋溢著滿足的微笑,然而思緒一轉,笑容便混雜著苦澀,「我實在過於急躁,沒有好好思量妳的感受。」
一直以來,柳書自以為自己已竭盡所能,是對方拒人於千里之外。
如今看來,比起交流,他其實只是在逼迫對方聽令罷了。
遠古的火苗、傳說的天誅,赫赫有名的來歷使柳書渾然看不清唯心的本質──她只是一個初誕生的小仙女。
柳書從沒有過問半句唯心的想法,便拚命把守護人間的重任硬塞到她手裡,那種粗暴與方才欺壓她的眾仙根本沒有區別。
「再說,雖然我有幸沒被妳晶簇化,可我也是個劣品仙人呢。」
許是意識到對方只是個孩子,又許是抑壓太久,柳書不知不覺吐出了無法在人前傾訴的心事。
「我的焦躁,不盡是因為人間危在旦夕、魔女即將復活那些大義凜然的理由,更多的是……我不希望眼睜睜看著兩位互相在意的好友,因時勢所迫,最終背道而馳。」
凡事不能只看表面,用心看才會看清本質。
可是在群魔亂舞的現世之中,當彼此的立場與思考的角度互相違背時,真的能堅信自己、堅信對方嗎?
大本營一役時他不在現場,因此也沒法說準紫牙烏叛變的原因,然而他就是想要相信──
相信紫牙烏並不是那種輕易背信棄義的人。
因此,柳書希望在事態難以收拾之前,及時阻止一切。
所以他只能在唯心身上賭一把。
雖然總是被書呆子、書呆子地叫,可是柳書認為那些人沒有說錯,因為他除了書,真的什麼都不會……
「爹爹,我明白了。」
軟軟糯糯卻充滿決心的嗓音,打斷了柳書的思緒。
唯心突然掙扎著想從柳書身上下來,害柳書趔趄了一陣子,總算讓她平穩落地。她立即來到柳書面前,緊緊牽住少年的手,赤金色雙瞳流露出前所未有的堅定。
那些歷史傳說、局勢變化,動之以情說之以理的教導實在又冗又長,柳書講了又講,她總是有聽沒有懂。
如今說到朋友,唯心一下就能理解過來。
「且慢,妳剛剛喚我什麼?」
柳書未及反應,唯心已拉著他來到天廊邊緣,一躍下凡。
伴隨少年的慘叫聲,唯心終於醒覺到自己的使命──
「爹爹的朋友,由我來救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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