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章　唯心所現(01)

須彌山是一座高拔萬丈的孤山，山頂終年被雲霧遮蔽，人們從未目睹過須彌山全貌，只道山頂住著一群得道仙人。

若凡人欲要步行上山，往往半途就被濃重的迷霧困住，繞了不知多少圈後，又莫名回到山腳，唯有須彌山仙人才有方法騰雲駕霧。

如今，一道雲霞橫越長空，在藍天之中伸延到山頂，有幸目睹奇景的人們，紛紛說定是有仙人返仙鄉了。

然而相比於輕柔飄逸的雲朵，坐在雲上的柳書卻頗為氣急敗壞。

他後來聽到其他兵將描述，眾人親眼目睹紫牙烏一手毀掉天誅，投奔敵陣成為魔女的黨羽。想到斷崖死傷無數的慘況，還有此起彼落的痛吟哀號，柳書用力甩甩頭。

不能再浪費時間悔恨那些已然發生的破局了，若是有這份心力，倒不如放在煉天誅這重任上。

他衝破包裹在山頂的濃霧，視野頃刻豁然開朗。

須彌山的頂峰可謂天外有天，一座又一座大大小小的仙殿飄浮於雲層之中。離地千萬丈，日月無不照，這裡連空氣都找不著一顆俗塵，世間即將面臨何等的浩劫，彷彿與這片莊嚴淨土無關。

柳書一口氣闖進煉金爐仙殿裡，腳一踏地，便發現一眾老仙人早已在大殿恭候。對比上回趾高氣揚的姿態，今天他們這嚴陣以待的模樣讓柳書為之一愣。

「大本營的慘劇，想必眾前輩已有所耳聞了？」柳書匆匆拱手行禮，「煉成天誅雖難關重重，不過情勢緊迫，任何方法我們都應當放膽一試──」

「來人，拿下這個叛徒！」

豈料一聲無情的喝令，打斷了柳書語重心長的勸言。

整座煉金爐仙殿早有預謀，老仙人伸手一指，十多名藥童立即從角落衝出來，七手八腳地將柳書壓制在地，並用綑仙索將他五花大綁。柳書稍一使勁，全身便傳來灼痛。

「什麼叛徒？我可沒有做過半點有損仙人名義的事！」柳書被迫跪在一眾老仙人面前，既驚且怒地大吼：「魔女即將復活，大敵當前，我們沒時間內訌──」

「哼，你休想詭辯！不止擅自下凡與魔女的黨羽暗中勾結，還心生歹念，趁天界守備緊絀之時，以諸多藉口騙取天誅祕方！」老仙人未等柳書解釋，便氣勢磅礡地數算他所犯下罪行，「老夫今天就要替藏經閣教訓你這等無恥之徒！」

再一聲令下，藥童們拉著綑仙索，將柳書押走之前，還將他的書箱硬生生扯下來。

「老先生，這個人的行裝要如何處置？」

「穢物、穢物──快丟進『無業淨火』淨化！」

老仙人深怕書箱內藏有什麼機關，藥童一遞上來，便立即後退數步，連忙朝大殿中一個古老的玉鼎揚手。

「萬萬不可！」聽到老仙人的指示，柳書頃刻奮不顧身衝前，「不能燒、不要燒啊！內裡有著大量珍貴藏書，更重要的是──」

他與徹視千辛萬苦收集而來的天誅遺骸──

任憑柳書如何哀號求饒，大殿裡卻沒有一人施予同情，彷彿把魔女回歸的罪責統統推到別人身上，他們就能置身事外。

柳書掙不開綑仙索的束縛，被藥童們按壓在地板上拖行，只能眼睜睜看著兩名藥童齊心協力地將書箱拋進玉鼎之中。

不消片刻，玉鼎飄出一縷輕煙。

徹視的託付與柳書的希望，亦隨之一併消散在空中。

他不再掙扎，任由藥童們將自己丟進藥味濃重的地下藥窖裡頭。

他們有點吃力地收起木梯，正要把藥窖的門鎖好，其中一名藥童瞥見柳書一動不動的頹態，似乎有點於心不忍。畢竟在從前和平的日子裡頭，柳書不時會來借用藥鼎丹爐，雖然言行有點古怪，不過有時候他會偷偷替他們看顧爐火，好讓他們忙裡偷閒。

「柳書哥哥，你就乖乖在裡頭待一會，我會找機會替你向老先生說情。」藥童不願相信柳書是個大壞蛋，又不敢違背老仙人的命令，只能小聲朝地窖勸說：「天誅、魔女那些人間大事本就跟我們這些小仙人毫無關係，也插不了手，別再傻傻地一頭栽進去了。」

「大家快來──人間的傷員來到大殿了，快來幫忙！」

忽然遠處傳來呼叫聲，藥童便匆匆鎖上門趕去幫忙，地下藥窖隨即陷入一片幽暗與死寂。

柳書不自覺嘖笑了一聲。

藥童所言甚是。

當初他下凡是為了什麼來著……對了，純粹只為尋幽探祕罷了，沒想到尋著探著，扛起了超出他仙職與能力的責任，如今還落得成為天界叛徒的下場。

他不該違反自己一貫的考古信條，自負又輕率地摻和其中。

想及此，柳書甚是懊悔地闔上眼睛，長嘆一聲。

他的夢想，從來不是成為名留青史的大英雄。

安安份份待在這裡，將一切指控推說成魔女與妖精的魅惑，才是目前最適當的選擇，如此一來，即使懲治得再嚴厲，至少也能保住這條小命。只要留住一命，不論今後人間天界變得如何，他也能親眼見證，執筆記錄。他會將是次教訓銘記於心，過於牽涉其中會沾汙事跡、飛來橫禍。

所謂拯救蒼生的義務。

所謂英雄寄予的厚望。

他一屆弱小仙人，豈是有能力和資格承擔？因此他只要遠觀就好，不必真的去干涉──

是麼？依我看來，你這連遠觀也不是。

柳書猛然睜開眼睛，卻已經尋不著那抹如榴石般豔麗緋紅的少女身影。

唯獨她的某句嘲弄，始終仍猶在耳。

沒錯，柳書心知肚明這連遠觀也不是……這只是逃避罷了。

逃避自己可能失敗的局面；逃避自己選錯決定的下場，於是，一直以來柳書縱然有千千百百個念頭，最終也只會在關鍵時刻轉過身子，待在遠處遠觀，打開古籍詩書，想像自己參與其中。

此時不同彼時，這回每當他打算退縮，總是有隻妖精督促他不要猶疑。如今他真正身陷亂世大局裡頭，若是貿然抽身，那豈只是袖手旁觀，更是不負責任啊！

現在他人都在煉金爐仙殿，大家也忙亂成一團，只要從這地窖逃出去，或許還能去找找天誅祕方的收藏之處。

就算天誅是個遠水不能救近火的法子，柳書也得試。

畢竟天界已經歷千年之久，或許這些年來的仙人們研究煉金製丹而萌生的新點子中，有些法子能夠縮減那九九八十一天的苛刻苦候。

柳書咬緊牙關坐正身子，他不認為自己能做到某隻妖精那般奮不顧身的地步，只是放棄的話實在言之尚早了！

窖頂木門的縫隙滲漏了一道微光，他藉此環顧四周，隱約瞥見一座藥碾。他耐著一使勁便冒起的灼痛，慢慢移動，用那個已經鏽跡班班的藥碾壓抵著手腕，慢慢磨碾綑仙索。

沒有鋒利的碾輪，只有柳書的恆心與耐性，多番磨擦之下，綑仙索突然啪一聲斷開了！顧不得四肢被勒得血流如注，柳書立即尋找可以當成梯子的替代品，但這裡除了一些用具之外，就是一掰即碎的藥材。

柳書連番打開百子櫃的抽屜……等等，百子櫃不就正好適用嗎！

他將幾近高至窖頂的百子櫃用力猛推，未料百子櫃稍一挪開，藏在櫃後方的一堆雜物隨即傾倒而出，嚇得柳書跌坐地上。

「百子櫃後怎麼會有東西？這些是什麼……藥書筆記？」難不成天誅的祕方被他誤打誤撞尋著了？

柳書隨便擦擦流到手心的血跡，將散亂的紙張拿到微弱的光線下仔細端詳。百子櫃後方為何會有這些筆記已難以考究，所幸的是藥窖乾爽陰涼，紙質保存甚好，筆跡依然清晰可見。

竟然是研發天誅的筆記與算草！

柳書興奮地握著可能是大善神優曇親筆手稿的紙張認真端詳，想著說不定能從研發筆記裡找到其他煉天誅的方法。可惜默看了一頁又頁，原本重拾希望的臉容最後漸漸變得沉重。

天誅的煉方，在這疊筆記中並沒有定案。

他只能看出挑選的煉材共通點皆是天界最純正之物，以及提到開採無業淨火的事宜，甚至寫著寫著，筆記漸漸與天誅無關，而是換成一張又一張藥方。

比起用以封印的天誅，優曇大人似乎更執著於救治魔女的藥方。

遺憾是，最終連藥方的定論，也是以缺少了一種能緩和猛烈藥性的關鍵材料作結。

優曇大人，最後有在人間尋到那種藥材嗎？

假如完成這張藥方，會否就能解開魔女的心結，讓她放棄滅世？

也罷，現今還是趕緊逃離此處比較穩妥。柳書匆匆將紙頁塞進胸口，既然筆記提及無業淨火，那說不定他從人間收集的天誅遺骸未必就此燃成灰燼──

砰──！

忽然不知何處傳來一聲爆響，整個藥窖地動山搖！

不僅半數百子櫃東倒西歪，藥窖還毀了大半，窖頂竟然直接破出一個大洞，充沛的日光洋溢灑落，柳書頓覺恍如隔世。

難道是他誤觸了什麼機關？還是有誰的煉鼎爆裂了？

柳書循著瓦礫攀爬回地面，乍見光鮮明亮的煉金爐仙殿，轉眼間已成頹垣敗瓦，受傷的藥童們撐扶著老仙人還有一眾本已受傷的天界兵將，狼狽地從大殿逃出。

「發生何事……」柳書上前接住一名差點摔倒的藥童，趕緊追問，豈料又傳來一聲巨大爆響。

該不會是、魔女與她的黨羽反攻到天界來吧！

「無業淨火、無業淨火失控了……」

「你在書箱究竟藏了什麼不祥之物！」

藥童本想拉著柳書一起逃亡，豈料不知哪來一隻手揪起柳書的衣領，柳書抬頭一望，便見一名額角滲血的老仙人怒不可遏。

無業淨火、書箱……柳書頃刻聯想到某事，他欲要解釋，大殿又再傳來爆響，這回的暴風甚至將仙人們吹得人仰馬翻。

柳書掩護著老仙人與藥童，在地上打滾了幾尺之遙，藏在他胸前的筆記隨之掉落，乘風散落一地。

「你這個罪孽深重的叛徒！」老仙人罵著罵著，痛心疾首地哽咽起來，「無業淨火乃天界火源之淵，連老生也無法控制它……完了，沒想到魔女尚未甦醒，天界便要覆亡了……」

「此言差矣。」

柳書抓起手邊的一頁筆記，緩緩站起。

「無論是叛徒或是天界覆亡，老前輩都判斷錯了。」

逃亡的仙人絡繹不絕，柳書一身書生衣袍在人潮中逆流而上。他三番兩次避開瓦礫，終於艱辛地來到混亂不堪的大殿前，巨型玉鼎燃燒著熊熊藍焰。

藍焰的中央，一顆既像液體又像明珠的物件正不停變幻。他的猜測沒錯，無業淨火沒有將天誅遺骸殆盡，而是將雜質淨化了，只剩下原本的天誅之力。

正是天誅的威力加乘，無業淨火才會失控！

現在他要做的是將天誅穩定下來，既然天誅曾經成功煉出九顆，其祕方也一定有穩定力量的方法……

可惜，柳書始終不知祕方所在。

眼看著愈來愈猛烈的藍焰、幾近崩塌的仙殿、爭相逃亡的人群，最後柳書低頭看著手裡被握皺的紙頁。

換成往日，他絕對會隨著人流一起逃亡。

然而如今，他不能逃──也絕不會逃。

柳書攤開掌心，紙頁因高溫緩緩自燃起來。那是一頁算草的背面，上頭並沒有寫上什麼煉方，只潦草寫著兩句話──

天地開世，始有所缺。

吾願捨身，終補所陷。

柳書的夢想，從來不是成為名留青史的大英雄。他閱遍史記古典，說穿了那只是一份憧憬，希望自己有追隨英雄的決心與勇氣──

追隨優曇與徹視的步伐，捨身成仁的勇氣。

柳書撲向無業淨火，躍身玉鼎之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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