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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章 失憶蝴蝶(03)

雪山之中,霏霏蒼茫。

徹視手執尋物羅盤在厚雪中前行,一列足跡烙印在披上銀白的杉林裡頭。

柳書跟在後頭,積雪令他的步伐艱辛又狼狽,手裡卻仍執意提著毛筆,竹簡也像是源源不斷,明明看起來只有寥寥幾片,捲過去又是新的一片。

幸虧臨行前紫牙烏的一句提醒,這趟祕密行事除了收獲天誅遺骸,柳書還問了徹視很多事,補完很多從前在藏經閣找不到答案的空缺。

徹視也不吝嗇將很多歷史真相娓娓道來,柳書垂首拚命摘錄,冷不防旁邊一棵小樹受不了負荷,積雪砰砰啪啪地掉下來,在空曠的雪山裡更是響亮,完全掩蓋了徹視的話語,也打斷了柳書的專注。

「抱歉、大人……能否再說一遍?」柳書捏著筆桿一會,也摘不出半個字來,只好硬著頭皮開腔央請。

「初見優曇,他予人印象踏實,做事心無旁騖。」徹視未有責怪,只是頓了一頓,將方才的語句再理順一遍,「如真要說,在我眼內,你有幾分像他。」

這回倒讓柳書頓住了,任憑他再修練百載,亦壓根兒沒想過自己有生之年可與那位大善神相提並論,摘錄這句時連字跡也不住飄飄然。

「自我認識優曇以來,他便終日在煉丹爐不眠不休研製藥方,即使旁人勸他休憩亦屢勸不聽,後來一次聊天,他才跟我提到凡間有個姑娘身染怪疾,等他救治。」

柳書聽罷,眺望白茫茫一片的雪地,彷彿回到了總是潔淨無垢的須彌山,白玉石階上端放著一鼎巨形丹爐,未知當年大善神是否也用同一鼎?

「優曇的藥方拯救千萬眾生,更因此昇格成神。」徹視回想當時眾仙簇擁道賀,優曇卻悶悶不樂的神情,縱然已成過往,仍然不禁替故友啞然苦笑,「唯獨造化弄人,他始終開不出最重要的那張方子。」

「天界一年,好比人間五十年……」大善神就不怕一個晃神,那位凡間的姑娘等不到藥方,便撒手人寰麼?柳書自問常常沉迷古籍,多少光陰過去也渾然不知,然而他細想一下,又是覺得唐突,把疑問硬生生吞回去。

「恰如你所言,光陰之差成了隔閡。」

徹視意會到柳書話裡的後續,主動開腔解答,他走在前方,柳書沒能看到他的神情,卻聽出了言語間充斥濃濃無奈,在寒風中化成輕煙。

「我們以為僅是數月之距,直到優曇與那位姑娘再見之時,對方已投身妖魔一途,甚至大放厥詞,今後只要優曇救治一人,她便毒殺千百人。」

柳書聽罷,震驚得頓住腳步,筆桿一抖,竹簡沾上一大片黑墨。

「難不成、那位姑娘就是……」

魔女閻蜜瑜。

徹視默默頷首,無聲肯定了柳書心中猜想。

「優曇不願與其一爭長短,閻蜜瑜就以瘟疫肆虐人間,咄咄逼迫,最終爆發神魔大戰。優曇自感有愧,因此不趕盡殺絕,選擇將閻蜜瑜封印,好等她放棄執念,迷途知返。」

結果物換星移、時光飛逝,五萬年間累積下來,恐怕仍是毀天滅地的怨恨。

「『善神優曇護法徹視濟世下凡守天誅』──」柳書默念從前在古籍中看過的內容,恍然追問:「大人,您可會知先神優曇如今下落?」

只要找到大善神,天誅煉方不就唾手可得了嗎!

「抱歉,我也一無所知,畢竟那是我以目煉誅、投胎轉世後的事了。」

徹視感慨搖頭,最終之戰前夜的記憶又浮現腦海──竹青仙袍的少年、日出前的促膝長談、語重心長的勸世之言,以及對未來懷抱的憧憬。

「優曇曾說,只要天誅封印成功,便會卸任神職下凡去,因為他終於找到藥方了。」

即使藥方已無用武之地,那也是優曇窮其兩世、奮力追逐過的渴想。

那時,徹視畢生首次對優曇生起了羨慕之情。

他作為護法雖盡忠職守,卻從未對任何事物萌生過如此熱切深刻的執著。但他始終認為,縱使自己沒有渴望追尋的事物,也能守護千千萬萬個擁有熱忱的人們,創造一個任誰皆可安心逐夢的和平世代。

如此一來,或許某天,即使是如他這種渾噩庸碌之人,也可遇到生命中最重要之事物。

所以他才會追隨優曇救世的步伐,最終在關鍵一役奉上畢生修為與雙目,及後迎來了五萬年的苦難人生。

後悔嗎?

從不。

展望雪山,前方忽地豁然開朗,墨色杉林竟有一隅之地光禿無樹,唯有一棵巨形白樺突兀地屹立其中。白樺雪霜不披,綠葉不枯,樹幹更泛著淡淡光華。

「天誅遺骸應當是在這棵樹下了。」

柳書收起了文具,三步併兩步上前查勘,徹視忽然心生好奇問道:「柳書,假若局勢安穩後,你可有想做的事?」

「我想親自撰寫一本天界史記!」柳書頭也不抬、不假思索順口回應,彷彿那是憧憬已久的夢想,「也想將人間所見編成趣聞集,啊,還有……」

聽著柳書的滔滔不絕講下去,徹視不禁滿懷安慰地輕笑起來。

如今世間,確是有著可以一心一意追尋夢想的孩子。

同樣,如今徹視也終於遇上了──

一位但願能與之廝守的少女。

一個盼能早日兌現的約定。

一份有待命名的心情。

徹視從這片寬廣雪地眺望遠方,天下一覽無遺,本該是高山低谷、平湖河川的景色,現下黛紫色的脈絡黏附中央,天崖刺出巨掌,海角鑲嵌巨腳,四處盡是妖邪瘴氣。

破壞這個安寧盛世的魔女,即將從地底掙脫甦醒……倏地,徹視心口閃過一記顫慄。

──魔女的氣息,倏地一閃而過。

既如虎口前的麋鹿,亦如蛛網上的昆蟲,那種弱小獵物在兇猛獵食者掌心,出自本能的畏懼,只需感受一息,足以萬世銘心。

徹視穩住了呼吸,藍瞳泛起月白,追溯那氣息的由來,未料一幕動魄驚心的場面,倏忽映入千里之目中。

剎那間,雪山再怎麼嚴寒,都不比從血液中滲出來的惶恐凜然鑽骨。

「大人……徹視大人!」柳書見他佇足原地,臉色剎白,喚了好久才回過神來,「是哪裡出了狀況嗎?」

「橘兒……魔女找上了橘兒。」

「咦、什麼!紫牙烏有難?」

話音未落,徹視拔足一步,雪上已不見其形,不留足跡。柳書大驚過後,才恍然發現自己被獨自留在茫茫雪山之中,呼天不應。

徹視目睹雨中山林,一條巨蛇盤踞其中。

盤蛇之內,纏著一道熟悉不已的嬌小身影。

蛇是閻蜜瑜的化身──原來她已能越過天誅,元神出竅!

是從何時起?

閻蜜瑜從何時潛伏在紫牙烏身側,一直隨同紫牙烏出入天界大本營,甚至隨其走到徹視身邊,而他竟渾然未覺?

是在搶天誅之時?

抑或,是更早之前……

徹視咬緊不住顫抖的牙關,爭分奪秒只想立即趕回紫牙烏身邊。

紫牙烏亦然。

閻蜜瑜的話語一直在耳邊迴響,紫牙烏加緊腳步回到斷崖,只為確認徹視不會陷入腹背受敵之境地。她無視了打算將她攔在大本營外的小兵卒,直闖到主將營附近。

雖然兵將的盔甲與仙袍裝扮大同小異,然而紫牙烏也在營內打滾了一段日子,還是能一眼看出來。例如說,前方就有兩位看起來位階很高的陌生老仙人,明顯一臉不悅的模樣。

「徹視大人居然不在營中?」

「對,徹視大人跟柳書一起,說是天界有祕密任務……」

「哪有什麼祕密任務!」其中一位束白鬍子的老仙人氣急敗壞,攛拳攏袖,「難怪在天界乾等那麼久也未有消息,那個臭小子,叫他下凡勸勸徹視,竟然把人帶走了!」

「所謂傳說中的大英雄,到頭來也不過如此。」另外一位留有黑鬍子的老仙人也跟著附和,邊嘆息邊搖著羽扇,「雖說貪生怕死乃人之常情,可是堂堂天界護法,為世人再獻一目,就有這麼難嗎──」

話音未落,榴紅晶爪凌厲來襲,一把掐住了黑鬍子仙人的頸項,直接將他揪離地面。

「有、有妖精!」白鬍子仙人嚇得不輕,眼見來者是個紅髮女妖,更是一個腳步踉蹌,摔倒地上。

天甲兵將見狀,頃刻上前圍攻,豈料紫牙烏紅晶鞭一甩,顆顆晶石自四方八面飛射而出,撃中的身軀上長出了參差不齊的結晶,活生生將兵將們吸成乾屍,一時間沒人敢再妄動。

黑鬍子仙人被掐得滿臉漲紅,手執羽扇拚命拍打紫牙烏手臂,唯獨神器已灼得整條手臂傷痕累累,紫牙烏仍然不為所動。

彷彿怒火蓋過了所有感受。

「獻目如此簡單不過──」紫牙烏五指一攏,鏘一聲長出了銳利晶甲,「你何不一獻!」

說罷,她提起手掌,直直往老仙人眼睛刺去!

噹──榴紅晶爪並未抓挖出眼珠,而是敲上了一把銀劍。

徹視及時趕至,召來滅魔劍,恰恰擋下了紫牙烏一爪。

「橘兒,這是何事?」

徹視站在紫牙烏與老仙人之間,藍瞳內滿是詫異。

「盲哥哥,你根本不必為這群偽君子拚命!」紫牙烏仍然掐住老仙人不放,臉容卻是無辜又焦慮,「是我親耳聽見,他們要把你的眼珠再挖出來!」

「我知道……因此我才跟柳書另謀對策。」情勢所迫,徹視只能將隱瞞之事全盤托出,只求紫牙烏恢復冷靜,「這數月以來,我們正是趕去收集當年被撃碎的天誅遺骸,藉以彌補煉材不足。」

「妖、妖精姑娘……」方才慨嘆徹視貪生怕死的老仙人,如今畏懼得冷汗直冒,從喉嚨裡擠出求饒,「我們、也是逼不得已啊……就算煉材充足,還得耗上九九八十一日……」

不僅紫牙烏,徹視聞言也霎時一怔。

天誅結界危在旦夕,天界兵將亦漸現疲態,閻蜜瑜更是來勢洶洶,誰還有把握支撐那麼久?

「原來早就算好算滿,這不就明擺著逼迫人犧牲麼!」假惺惺的求饒反令紫牙烏更為火大,利爪再次提起,卻再一次被銀劍擋下,她登時深感費解,「盲哥哥,你怎麼還坦護著這種小人?他們可是千方百計想要弄盲你啊!」

「聽我說,先放人。」徹視執意擋在她身前,擱在彼此之間的銀刃鋒芒依然,絲毫沒打算退讓,「天界有天界的考量,同為蒼生著想,不至於要咄咄相逼。」

但從紫牙烏眼中看來,天界的傢伙與魔女的黨羽根本大同小異,只要稍有風吹草動,便紛紛跑來跟徹視討命討眼珠。

什麼蒼生?

什麼大義?

只要要脅徹視安危,紫牙烏恨不得統統斬草除根。

然而──徹視要她住手,要她放人。

綠眸狠盯著快要窒息的老仙人好久,最終倔強地挪開了視線。

五指一鬆,老仙子頃刻腿軟跌坐在地,幾個小兵隨即趨前撐扶他離開,徹視亦擱下了武器。

「別管什麼天界什麼魔女了,盲哥哥,我們走吧!」

話畢,紫牙烏轉而拉起了徹視的手,護著他走出大本營。

她腳跟一旋,卻彷彿拉住了一堵牆。

愕然回眸,便見身後的人一動不動。

甚至,徹視並沒有回握她的手。

「我不能走。」

「就為了這些忘恩負義的偽君子?」

今天她放過這些老仙人,可天界並不會輕易放過徹視。

只要徹視身在大本營,天界便會以蒼生和大義作要脅,分分秒秒折磨著他,要他良心不安、要他飽受善惡煎熬,要他心甘情願成為天界踏上道德高地的一塊台階。

他們怎能把他人的犧牲,看作天經地義的奉獻?

風沙星辰、草木瓦石、城鎮山河,所有理所當然存在的事物,於徹視而言卻是難能可貴的景色,他偶爾會表現得嘖嘖稱奇,這一切紫牙烏一直看在眼裡。

明明那是他與生俱來就能擁有的幸福。

「仁義道德是吧?」紫牙烏氣急敗壞,刻意大放狠話,「你的命、你的眼也是我救回來的,而且還欠我一個約定,若然你鐵了心奉獻,那也是對我不仁不義!」

紫牙烏知道徹視的個性與自己截然不同,溫柔善良、容易妥協,深怕他就此被那些責任絆住了腳步,不願一起離去。

果不其然,徹視一臉為難──唯獨始終沒有邁步。

「我認識的橘兒,偶而嬌蠻,但大抵仍是個是非分明的人。」徹視難以置信地看著紫牙烏,藍瞳內一片冰冷,「如今妳卻肆意妄為,打傷打死一眾兵將,還要脅起別人來,為了什麼?」

為了你呀。

紫牙烏明白,徹視不可能不明白。

「你想說什麼?」

她木然追問,按捺著內心彷彿世界即將崩坍的恐慌,祈求對方不會說出使人萬箭穿心的話語。

「橘兒。」徹視猶疑半晌,終究沉痛開腔──「閻蜜瑜跟妳說了什麼?」

牽著的手,驀然鬆開了。

「你懷疑我。」

未見盛怒、不曾哀慟,徹視的問話一字一語刺進內心,紫牙烏一雙綠眸平靜地看著面前的少年。

「是你教我,凡事不能只看表面,用心看才會看清本質──現在,你卻懷疑我。」

沒有否認,沒有急於辯解,徹視只默默撇過頭去,不再與紫牙烏對視。

「你可以拒絕我、可以討厭我、可以憎恨我,唯獨不能懷疑我。」紫牙烏語調淡然,令人全然猜不出她此刻的情緒,「我再問最後一遍──走,還是不走?」

徹視仍舊不語。

萬籟俱寂,紫牙烏凝望徹視,好像直至此刻,她才真正看清一個人。

飛舞雪螢間的十指相扣、夜幕繁星下的相視而笑、和遍野橘香中的閒聊談天……所有甜蜜溫馨的片段,一幕一幕,彷若與心臟一同粉碎一地。

她想哭,卻又掉不出淚水,許是,他倆確實並未許諾過任何感情,無從傷感;她想笑,卻也擠不出笑容,許是,他倆的經歷又是那麼深刻真切,無法灑脫。

從未開始,亦無從終結。

「或許一切留在夢中比較好。」

一切止在開始之前,或許,這才是最好的結局。

夢蝶醒來,無掛無牽。

少女為這份追尋千年的愛慕,黯然落下一句呢喃。

及後,地動山搖。

平地刺出了鮮紅晶柱,將大地和潔白的營帳刺得千瘡百孔,本就靠晶石填補的地洞亦重見天日。面對此鉅變,天界眾人始料未及料,瞬間潰不成軍。

徹視在亂石堆中狼狽著陸,抬頭便見紫牙烏一聲不響,轉身走向天誅。

「橘兒──」

「護法徹視。」

紫牙烏取出竹笛,棕黃笛身隱隱纏繞著一股黛紫妖霧。

「你我從此恩斷義絕。」

少女緊握竹笛,狠狠刺往天誅。

璀璨神珠一滅,地洞中噴湧出大量黑色荊棘,彷如毒蛇自四面八方攀附而上,天界兵將身披護甲亦不堪一擊,一旦被荊棘纏住,便立即被扯得五馬分屍。浩蕩佔據人間的天界大本營,轉眼間淪陷成煉獄,絕望的慘叫與悲鳴響徹地洞。

徹視分身不暇,接連救助兵將逃出生天,召出結界擋開如蛇爬行的荊棘。待一切稍微平息,他在斷崖四處眺望,紫牙烏早已悄然無蹤。

「哇呀──」

一片頹敗沮喪的氣氛中,柳書哇哇大叫,突兀現身。他接二連三以畫穿梭,終於從雪山回到斷崖,未料腳一落地,險些便踩中了荊棘。

「徹視大人──這、究竟發生何事?難不成天誅被毀了嗎!」柳書不明就裡,焦急追問:「紫牙烏呢?她該不會、已經遇險──」

「柳書。」

徹視打斷了他滔滔不絕的追問,卻緘默不答半句。他從斷崖之巔俯望,只見荊棘宛如一把烏黑長髮鋪伏大地,而長髮主人的臉龐仍深陷地底。

「我雖奪回一目,也有五萬年的輪迴苦難化作修為——可是閻蜜瑜亦然。」

徹視收回目光,望向身旁的柳書。

「煉天誅一事,拜託你了。」

不知何故,柳書瞥見藍瞳之內,有股深如汪洋的悲傷一閃而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