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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章 失憶蝴蝶(02)

春霆驚蟄。

烏雲蔽日,世間幽暗無光,綿綿細雨如白紗輕罩森林,微風中瀰漫淒冷之感。煙雨濛濛,偶而落下一道無聲閃電,一瞬間照亮藏於樹蔭下的土地。只見古樹盆根之上,散落著一堆又一堆不知何種動物的骨頭,而骨塚之中,架建著一個野營,木材都削成了尖刺往外伸展,突兀又猙獰。

某個身影幽幽靠近這人跡罕至之地,一雙纖足肆意踐踏骨骸前行,每走一步腳下便響起駭人心扉的碎裂聲,似是故意惹起動靜,好等野營內的人現身。

果不其然,野營內一連走出五六個人,電光一閃一滅,赫見野營一伙竟是怪形怪相的妖精!

眾妖各持利器鈍器,滿是戒備,待走出營外,皆是一愣。牠們萬料不到,不速之客會是一名身材嬌小的少女,山林陰沉,雨景灰濛,襯得她一頭紅髮更為鮮豔,猶如水墨畫中的一點朱紅。

「聽說這兒附近住了個魔女。」紫牙烏的一雙綠眸倨傲地朝眾妖一瞥,「我就看看她是不是真有那個本事,可以毀天滅地。」

自魔女甦醒以來,受蒙召的妖精多如星斗,當中也不乏驕矜狂妄的一類。此類妖精起初多是虛張聲勢,再怎麼一身傲骨,最終都折服於魔女的祝咒之下,心甘情願地成為爪牙。

大抵都司空見慣了,妖精本欲一笑置之,只是眼看紫牙烏一個小小姑娘,口氣卻如此之大,立即無不放聲嘲弄。

「用不著臣服魔女,臣服咱們也一樣!」

「來做咱們小娘子,不用上戰場,他日也能得榮華富貴──」

說罷,眾妖一哄而笑,一隻嶙峋怪手乘機伸來,欲要一摸嫩白精細的少女肩膀。唯獨手臂倏地一涼,妖精低頭一看,便見整條手臂落在泥巴枯葉之上。

樹海一剎如波濤翻湧,茂林之下,又是一場血雨腥風。

紅晶鞭伴隨白電閃現於眾妖眼前,劃開胸膛,勒斷咽喉,電光火石過後,骨塚上又添了多具新鮮的屍首,只剩一名嚇得連武器也抓不緊的小妖。

「小、小的帶妳拜見魔女──」

話音未落,小妖已轉身往深山裡跑,但才踏出一步,頭顱已率先滾落到前方。

風吹樹晃,枝葉交響過後,幾許吵雜的森林回歸死寂。

一整個野營中的妖精,皆被紫牙烏擺平了。

用不著誰來帶路,紫牙烏本就無心一見魔女。

她雖然看不起天界那些嘍囉兵將,可是一個動輒令世間聞風色變的存在,她還是有自知之明,不打算單槍匹馬硬闖虎穴。

兔缺烏沉,自從甘朵城一別過後,紫牙烏與徹視已有數月未見。

天界派來了機密任務,徹視須與柳書同行。猶記得徹視臨行前交代不少事宜,好讓大本營繼續運作如常。

唯獨紫牙烏,徹視始終無法放心──

「天界正邪觀念實是根深蒂固,流言蜚語可別放在心上。」

「斷岸本是妳的據地,如今天界因情勢所迫借用此地,還望體恤忍讓。」

「若是有兵將不禮不周,我回來後必為橘兒作主。」

除此之外,徹視還叮嚀了很多,直到連柳書也受不了催促兩句,這才依依不捨道別。

「這段時間,橘兒要務必保重。」

「盲哥哥放心好了,我自有分寸。」

似是體會到紫牙烏與天界兵將素來不合,徹視並未要求紫牙烏留在大本營等他回來。無獨有偶,紫牙烏不屑成為大軍隨行,也懶得和那些偽君子大眼瞪小眼,於是毅然離開了斷崖,單獨行動。

徹視有他的大任要肩負,紫牙烏也有她一貫的做事方式。

紫牙烏選擇深入敵陣,肅清潛藏在民居附近的魔女黨羽。她的思路簡單直接,只要殺盡了那些平白無端吃人殺人的妖精,她的盲哥哥就會少點擔憂。

想到今天又幫上了點小忙,紫牙烏看著滿地屍首,笑得甜絲絲。

雖然不知道機密任務的內容,不過徹視提及過他仍在人間。紫牙烏如今也在浪跡天涯,沒準哪天會和徹視偶遇。

想及此,紫牙烏心情更為大好,正想離開山林尋找下一個目標之際,某種怪異氣息一閃而過。

「朝有淚,夜無眠……」

紫牙烏收斂心神,萬分警覺地環視周遭,只見林中荒煙雨涼,隱隱約約的雷聲中,一把女聲似有若無地順著風雨,飄盪而來。

「憑欄癡癡盼郎歸……」

女聲如泣細訴,令人聽罷猶憐,甚至不自覺想要找出那位女子,好言撫慰一頓。

更重要的是,紫牙烏認得這把女聲。

「緣有盡,恨無期……」

她說不出自己在哪裡聽過,只覺那聲音格外耳熟,不知不覺間被吸引過去,一步一步走進了山林深處。

女聲隨風忽遠忽近,紫牙烏一直順著聲音而行,漸漸迷失了方向,當她自己以為在原地打轉時,一個山洞忽然映入眼簾。

「含怨綿綿將誅滅……」

山洞裡只有一片彷彿能反噬光明的黑暗,哀怨纏綿的女聲卻正正從洞裡傳來──

不好,中計!

紫牙烏猛然回神,腳跟一旋想要逃開,豈料身後驚現一節蛇鱗,相距數步之遙,堵住了去路。

「可憐的、愚笨的孩子……」

反反覆覆的情詩怨曲戛然而止,換成了真真切切的聲音,跟紫牙烏攀談起來,唯獨始終不見其身,只聞其聲。

「勸妳多少次,回頭是岸,怎麼就是不聽呢?」

霎時間,那些想不起的低語夢囈頓然如雪片紛飛撲面,從搶天誅一役之後,每當紫牙烏心有失落,或是午夜夢迴時,都有道淡若浮絲的女聲,勸她別離、叫她放棄。

駭然一切並非錯覺。

魔女閻蜜瑜,早已如影隨形。

「廢話少說,如今我落在妳手中,是我大意愚昧。」紫牙烏粉拳緊握,強忍著從骨髓中滲透而來的恐懼,「要宰要殺悉隨尊便,可若是打算以我作要脅,就別痴心妄想了!」

言出必行,紫牙烏倏地亮出了晶爪,卻是往自己心頭刺去!

豈料一輪蛇身憑空纏在她臂上,看來軟柔,但任憑紫牙烏如何使勁,晶爪依舊挪不動半分,自盡無望。

「怎捨得殺妳呢?想必妳也知曉,老身眼下都是光怪陸離的粗妖俗人,難得來個明眸皓齒的小姑娘,老身只想與妳聊聊小話罷了。」

比百年古樹還要粗壯的蛇身驟然現蹤,纏著枝枒緩緩蛔動,夾帶著蛇舌聲的嗓音猶似耳語般,這十面埋伏的險象根本不容紫牙烏拒絕。

「妳與老身何其相似,皆是天底下的可憐人,老身不捨妳同樣被天界之人所蒙騙,最終萬悔莫及,永不超生。」

「就妳這一派胡言,我怎可能信妳!」紫牙烏挪開了視線,深怕自己猝不及防再著她一道,不欲把閻蜜瑜的妖言聽進半分,「妳與天界的糾紛,又是為何入魔,統統與我無關!」

「封印老身之人,是個叫優曇的神祇,手下有一得力護法──徹視。」

熟悉之名鑽進耳內,紫牙烏頓感心臟揪緊,卻念及大敵當前,只得咬緊牙關把心中的動搖抑壓下去,不動聲色。

「一眨眼,已經是五萬年前的事了……老身與優曇本是凡人,一對小村落的青梅竹馬。優曇是個妙手回春的醫師,為求搏取他注目,老身開始鑽研蠱毒,不論是如何刁鑽的劇毒,他都有辦法化解。」

說罷,眼前的林中煙霞聚成了兩個人影,縱使未見臉龐,亦可探見一個幻象姿態婀娜,另一個則英姿挺拔。

「正當老身以為,會就此與他一輩子糾纏下去時,老身得了一場怪病,優曇試盡藥方卻未見起色。那時他說,要到村子之外尋找藥方醫治老身──就怪老身當年天真無知,居然會信他滿口花言巧語!」

閻蜜瑜初時說得滿是眷戀,然而愈往後愈是偏激,兩道幻影彷彿被什麼用力一捏,化成虛煙飛散。

「那傢伙口口聲聲說不離不棄,會治好老身的病,要老身等他,結果他丟下老身,飛昇當他逍遙快活的神仙去了!」

極淡的烏青瘴氣漸漸聚攏,彷彿萬山遍野都要隨閻蜜瑜的怨恨而陪葬枯滅。

紫牙烏聽著那些五萬年前的恩恩怨怨,不禁生出半分同情,八分不屑。

「別拿那種始亂終棄的傢伙跟盲哥哥比。」眼前光景縱是凜然,她仍沉不住氣開腔辯護。

「小姑娘啊,老身自揭瘡疤,也僅是提點提點,天界滿是道德藉口謊言,不可不防。」

那聲反駁沒有惹來不悅,反倒恢復了最初那種帶點討好、佯裝親切的語調,虛偽又噁心。

「即使妳心上人是萬中無一的正人君子,可他周遭的人,又當真如此嗎?」

剎那間,那些天界兵將的嘴臉與閒言,統統在此刻湧上紫牙烏心頭。

「妳想說什麼?」紫牙烏心底有把聲音,力勸自己別聽信對方的危言聳聽,然而一旦牽涉徹視,她就是按捺不住追問究竟。

「為了撃潰老身,他們正動腦筋,奢念著妳心上人的眼珠子來。」

「胡說八道!」

「老身要講的都講完了。」

話畢,瘴氣一散,竟連那盤踞山林的巨型蛇身也杳然無蹤,纏在紫牙烏臂膀的小蛇亦不復見。閻蜜瑜果真沒有取紫牙烏性命,也沒有脅她作籌碼,更沒有威逼她成為爪牙,一切就如她當初所言,只聊聊小話,滿足了,便放她離去。

「小姑娘若是不信,何不親自去查證?」

話音一落,雨聲雷聲順風歸來,令人不寒而慄的詭異對談彷彿一場驚夢,只遺下一句反問,徘徊紫牙烏心底。

紫牙烏當然明白閻蜜瑜的意圖。

這是在挑撥離間。

她呆站在風雨中好久好久,最終提起腳步。

天界若是清清白白,想當然亦真金不怕洪爐火,斷不會懼怕她一隻妖精的揣測質問。

她要親自確認徹視不會再遭受目瞍之苦,親手掃去內心這隱隱的不安。

焦躁的步伐踩碎了水窪,紫牙烏刻不容緩地趕返斷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