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章 失憶蝴蝶(01)
「在我抵達天界之時,煉金爐的老仙人已經把天誅材料再三點算過。」
眼見千辛萬苦尋獲的天誅遺骸正被徹視捏在手中,柳書自知難再隱瞞,於是把他在天界的所見所聞仔細道來。
「湊著用的話,大概勉強能煉出兩顆,但若威力要媲美原初的天誅……」柳書一頓,鼓足勇氣才把實情吐出:「怕是半顆不到。」
打從柳書出現在甘朵城前,徹視便深感事有蹊蹺。
柳書明明說過自己不擅衝鋒陷陣,卻又跟著兵將前來現場。
於是徹視便使了點法術跟著柳書翻進城來,不料竟追出一個震撼無比的變故來。
「材料而已,去找不就行了嗎?可是我費盡唇舌,那些老仙人們連是哪株靈草都不願透露半句!」想到當時老仙人們高高在上的姿態,柳書再也遏不住怒火,「那些臭老頭就是鐵了心,認為只要你交出一目,事情就好辦,還怪我們一意孤行,才會被魔女多佔一誅之地,害天界處於劣勢!」
柳書本以為蒙召於天界,他一個小小仙人終於也有效力濟世的一天,於是帶著一堆文獻和考究,和一腔雄心壯志前往煉金爐。
豈料那些老仙人根本志不在此。
早在柳書返回天界之前,他們已經立定了主意,天誅煉成一顆也好、半顆也罷,剩下的空缺便找徹視來填補。柳書全然沒有參與商議的份,他這趟奔走,僅只是被通知要去勸說徹視,把那顆千辛萬苦物歸原主的眼珠再次挖出來。
柳書不忿,也不齒他們的作為,怎能將別人的犧牲說成理所當然?怎麼又不見他們為了救世獻上一根頭髮半片指甲?縱然氣憤難平,天誅丹方從來是天界珍貴祕方,沒有得那些老頭子允許,柳書這種小仙人要一覽祕方根本是妄想,即使打算偷煉天誅,也無從稽考出煉材。
各種事態迫在眉睫之際,柳書便恰好聽見甘朵城正遭妖精襲擊的情報,靈光一閃,把腦筋動到了天誅遺骸上。
要是能從天誅遺骸粹煉出什麼來,或許可以派上用場──因此他才會隨兵出征,藉故進城,最終被逮個正著。
「對了,我怎麼就忘了呢!大人不就是當事人麼!」咬牙切齒了一會,柳書才恍然記起,眼前人正是一顆難得的活化石,「天誅的煉方,大人您可略知一二?」
「那時兵荒馬亂,煉誅一事盡是先神優曇處理。」徹視閉目苦思良久,同樣沒有半分頭緒,「抱歉,若當日我有你半顆探究之心,現在就不用你如斯勞心。」
「我只是、擅自替大人不值罷了……」唯一的希望也一閃即逝,柳書沒有多說,悵然噤聲。
他選擇隱瞞徹視,皆因他有所憂慮。
他憂慮徹視會念及蒼生,義無反顧。
君子成人之美,柳書實在不忍他尊敬的大英雄又回頭經歷那段黑暗無光的日子。
惟事到如今,他亦只能默默聽候徹視發落罷了。
只見徹視眉頭緊皺,牙關咬緊,亦難掩其失望。
自元神歸位以來,徹視與天界兵將一直在人間疲於奔命,為的就是爭取時間,好等天誅煉成,將魔女重新封印。
結果等來的卻是此等惡耗。
他回去天界與其周旋或許也是種對策,可是一來一回,人間屆時又會變成什麼模樣?
默思半晌,徹視淡然開腔問道:「天誅遺骸,你有幾分把握?」
「得看遺骸狀況,像是大人手上的那塊,應當能粹煉出精華來。」當初未見實物,因此柳書也沒幾分把握,如今總算說得篤定,「若是收集得多,或許、至少可以省免大人這一目。」
聽罷,徹視從遺骸掰出一小塊碎片,放進尋物羅盤,碎片隨即一顫,再裂開成多塊小石,散落於羅盤之中。
「竟然這麼零散嗎……」看到綻放開來的碎石,柳書頃刻苦惱不已。
即使像甘朵城那般曾有關於天誅碎片的記載,也得花上月餘的時間來推斷。若是遺骸流落荒野,花費的時間或會倍增,這還未考量半途遇上妖魔鬼怪的風險。
「遺骸光華太弱了,若非身在附近,實在難以看見。」徹視隨便選了個方位,冰藍眼瞳驟現月白光芒,他將目光放遠又放遠,未幾恢復如常,「此趟尋誅凶險艱巨,為免夜長夢多──我與你同去。」
柳書未料到徹視有此一著,頃刻雙目為之一亮。
「我的眼珠已非屬我一人,即使面對大義,也不能如昔日無私奉上。」徹視眨動一下眼睛,藍眸內只有堅決,未見猶疑,「我決不能輕率糟蹋你和橘兒的苦心,任何方法都值一試。」
早在徹視復明時,他已曾當面答謝過柳書,那時候柳書想當然非常高興。然而不知怎的,此刻聽見徹視如此珍重他們的心意,柳書比那時還要動容。
「我一定會竭盡所能把天誅遺骸收集回來!」思而及行,柳書揹起書箱,巴不得立即攀過城牆出發,「我們先往東邊走,羅盤顯示那邊的遺骸比較多──」
「先和橘兒會合吧。」徹視打斷了柳書的提議,筆直往城門方向走去,「她很擔心你,卻又怕自己看到你扭扭捏捏,忍不住把你掐死了。」
提及那位偶而嬌偶而蠻的女孩,柳書臉色剎白,怕是她真的說到做到,徹視倒是忍俊不禁,加快了腳步。
他們走出城外,天色漸沉,天界兵將施法佈陣之後便已離去。城門深鎖,郊外一片靜寂冷清,只見紫牙烏獨自一人站在一株梅花樹下,豔紅的長髮令她看來彷彿也是一朵嬌豔的紅梅。
察覺二人回來了,紫牙烏放下心頭大石般,笑逐顏開。
「方才商議的事,別讓橘兒知道。」
看著紫牙烏跑跑顛顛地前來迎接,徹視神情頃刻變得柔和,卻不忘低聲叮囑身旁的柳書。
「她已為我做得夠多,我不想她再犯險了。」
話音方落,紫牙烏恰好走到他倆面前。
「你剛才跑到哪裡去了?別讓盲哥哥擔心你啊!」果不其然,她大剌剌地捶了一下柳書肩膀,夾帶著幾分擔憂地抱怨,「該不會是被誰欺負了吧?儘管說就好,我來替你出頭!」
柳書看著微帶慍色的紫牙烏,驀地就認同了徹視的做法。
紫牙烏個性剛烈,若讓她知道天界那樣對待徹視,肯定會怒不可遏,拆掉半個天界。
於公於私,還是隱瞞過去比較好。
「只是、有些事情,霎時想不通罷了。」柳書揉揉隱隱作痛的肩膀,思忖片刻才開腔,「紫牙烏……這次我下凡,其實是有任務在身。」
紫牙烏看到柳書神情凝重,雖然尚未知內情,可是已義不容辭搶先答道:「我也一起去──」
「抱歉,那是天界機密,連其他兵將亦不能告知。」話音未落,徹視已不慌不忙幫腔圓謊,「接下來我會離開一段日子,與柳書一起行動。」
當然,若是出現大變故或是妖邪犯境,他也會立即趕過去幫忙。
「就你們兩個?」
「對。」
「什麼時候回來?」
「說不準……快則數月,慢則半載。」
紫牙烏掃視面前兩位仙人一眼,既然說到天界機密這個份上,她也不好再追問什麼,點點頭接受了。
「好啊好啊,真好啊柳書──」唯獨她終究沒忍住,醋意大發,揚起嗓子揶揄,「那你就可以獨佔盲哥哥,天南地北、古今中外什麼都可聊一遍了。」
柳書本來滿懷天下憂患,壓根兒沒有想過有此近水樓臺之機,此刻被紫牙烏這麼一提,說實在……他忽然挺高興。
「咳咳……你們應當有話要道別吧?」柳書乾咳幾聲將笑意強壓下去,匆匆拱手道別,「我先回大本營準備準備,告辭了。」
倘若再不逃離,恐怕就必須面對別種意義上的戰場了,他還是及早迴避,以保心安。
目送柳書溜之大吉,紫牙烏心底仍然很想和他們一同出行,躇躊半晌,戳戳徹視的臂膀,試探問道:「必須要你陪同,是很凶險的任務嗎?」
徹視將她想問不敢問的逗趣模樣看在眼內,不自覺興味盎然地追問:「妳擔心?」
然而這一句追問讓紫牙烏細想了一下,她的盲哥哥那麼厲害,應是不用擔心才對,這樣一來,唯一的憂慮大概只剩柳書了?
「盲哥哥自然是沒什麼可擔心的,至於柳書……別看他平時笨手笨腳,關鍵時還是挺有頭腦的,盲哥哥大可以放心。」就算柳書再怎麼不濟,應該也不至於拖後腿就是了──綠眸骨碌碌地溜了一圈,紫牙烏忽然發現其實也沒什麼好憂心。
但紫牙烏這種說法就像繞個圈子來稱讚柳書一般,徹視聽進耳內,說不出內心生起了什麼感覺,就好像被針輕輕扎了一下,滿不是味兒。
希望紫牙烏擔心,卻又不希望她擔心,這種心情豈不是矛盾極了?
徹視霎時間理不清心中滋味,紫牙烏卻驀然挽起他的手。
「這個給你戴著,說不上能百毒不侵,聊勝於無而已。」紫牙烏拔下一根髮絲,輕輕柔柔地圈在徹視腕上,成了一串石榴石晶鏈,「就當是、竹笛的回禮。」
剎那間,徹視內心難以言喻的小疙瘩全然撫平了。
看著腕上那串晶瑩圓潤的紅珠,在暮色之中微微透著霞光,徹視恍然想起了什麼,快步往山裡走。
「帶妳去看個東西。」
一別平日的沉穩,此刻徹視更像個稚氣未除、玩心重的少年。他未等紫牙烏反應過來便匆匆起行,回頭又見對方步伐有點踉蹌,便索性挽起少女的手放進臂彎,擔當專屬手杖。
「是要看什麼……」
紫牙烏好奇地問道,徹視卻只故作神祕,示意她噤聲。
二人默默走進山林深處,樹蔭將微薄的夕照掩蓋了大半,使得周遭更是昏暗,只聞得草木濃重,混雜淡淡冰雪未褪的氣息。
未幾,徹視拉著紫牙烏,在一叢草叢旁蹲下。
「回禮的回禮。」
徹視伸手一撥,草叢外竟別有天地。
幽謐森林中,螢光點點散落於各處,紫牙烏走進裡頭,頓時以為自己置身於漫天繁星之中。她悄悄伸手,卻仍驚動了一波星光,化成流麗軟柔的光軌,羞怯飛遠。
紫牙烏惘然若失,徹視見狀,默默從後將少女環在懷內,節骨分明的大掌溫柔地攏過淨白的纖手,手把手一起捂住一顆越過眼前的螢光。
四掌攤開,如花綻放,花蕊於掌心一閃一耀,照亮了少女乍驚乍喜的臉龐。
「原來、冬天也有螢火?」深怕再驚動什麼,紫牙烏把聲音放輕放柔。
「嗯,是雪螢。」徹視悠悠記起丹良這名字的由來,語調不自覺淡淡滲著苦澀,「冬末的日落時分才能看到,幸好趕上了。」
低啞的少年聲線在耳畔輕語,少女的耳根頃刻燥熱不已。
想到接下來會有好一段時日未能碰面,紫牙烏悄然依戀著此刻的溫存,沒有退開。
不久之前,她覺得與盲哥哥保持距離也頗好。
但又是從何時起,她變得如此貪婪了?
「這下我該回禮什麼才好?」
「嗯……陪我一起看橘花?」
「可是,盲哥哥連雪螢都知道了。」紫牙烏羽睫微垂,輕輕抬手,讓困在指間的螢火重獲自由,幻作流星,消失於蒼穹,「想必如今也知道橘花是什麼模樣,已經用不著我來代看了啊?」
「橘兒想悔約?」
「怎麼可能……」
「那我們約好了。」
徹視拉過懷中羞澀又懊惱的人兒,要她面向自己,並朝她伸出尾指。
紫牙烏看著少年的尾指,綠眸有點茫然,徹視這才想到她本是隻逍遙自在的妖精,人間一些小習俗她並不熟悉。
「尾指相勾,是孩童間許下諾言的重要儀式。」
「可我們也不是孩子了呀?」
聽罷徹視的解說,紫牙烏嬌嗔了一句,卻還是伸出尾指來。
「待天下太平之時,與橘兒,賞橘花。」
丹良不再是丹良,他是來自天界的護法徹視。
宇文橘也不叫宇文橘,她是石榴石誕生的妖精紫牙烏。
從凡人到仙妖,由深秋至冬末,換了身份,換了時地,少年少女再次立下橘花之約。
尾指輕勾,牽起心湖漣漪,讓唇邊泛出甜絲絲的弧度,一仙一妖相視而笑,於漫山遍野的螢光之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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