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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章 故鄉謠(03)

樹欲靜而風不止。

徹視以丹良的身份,回到十里村。

經歷寒冬,仍未長出嫩芽的樹梢在藍天下更顯凋零。若無別事,這戶莊稼人應該正忙著撤走防寒的禾稈,然而如今果園再無勞碌之身,只剩下小小的土丘立在倉庫外,好讓大樹庇護一對老夫婦永久安眠。

徹視情緒早已平伏,與紫牙烏並排而站,雙手合十,深深一拜。幾近二十年來的凡塵歲月鉅細無遺在腦內迴響,想要悼念卻不知從何說起,只能沉默無言。

「老爺爺與老奶奶放心,盲哥哥有我照看,你們好好安息……」

徹視看著墳頭呆呆出神時,耳畔傳來了紫牙烏的喃喃細語。不僅敬希兩老安息,還交代了其他村民的身後事,屠村的妖精也滅了兩隻,紫牙烏時而說得悲從中來,時而說得咬牙切齒,徹視將她此刻的模樣一一收進眼底。

驀然,紫牙烏仰首,明澄的綠眸迎上冰瞳。

少女沒有羞澀撇開目光,反而無奈一笑。

「你是太久沒有眼睛了嗎?」

「怎麼……」

「連眼淚都忘掉怎麼擦乾淨。」

話音未落,紫牙烏已伸手替徹視擦去臉上的淚痕。

凝望紫牙烏的眉眼,徹視悠悠憶起一段五萬年前的過往,一位曾經並肩作戰的故友。

當時終戰在即,徹視正跟隨神祇優曇探勘地勢環境。

「凡事別仗著來日方長。」

二人在荒漠裡稍歇之際,優曇忽然聊及一段前塵,有感而發地道。

「能夠互不猜忌,真情坦率的時光,比你我所想的更一瞬即逝。」

印象中那襲竹青仙袍素來一塵不染,晨曦灑落在優曇身上,那淡然恬靜的臉龐罕見地牽起一抹苦笑,使得這位超凡脫俗的神祇看來不過是二十來歲的平凡青年。

與優曇在戰場上出生入死的時間甚長,徹視卻不知何故對這幕記憶猶新。那時他並未明瞭優曇的語意,如今滿懷紊亂思緒之下,倒是莫名醒悟了幾分。

許是因為對方目不轉睛的目光,紫牙烏臉頰燥熱了一下,故作鎮定地嬌嗔:「你、怎麼老是喜歡直勾勾地盯著別人?」

「我看不見的時間實在太久了,世間事物對我而言充滿新奇。」徹視逮住了少女未及逃開的手,因為緊張而不自覺搓揉軟綿的指腹,盡力掩飾心底的焦躁,「尤其是妳,一顰一笑我都捨不得錯過。」

徹視突如其來的坦率猶如綿綿情話,紫牙烏登時雙頰乍紅,平日她總愛嘻皮笑臉胡扯過去,如今朱唇微張,卻慌亂得吐不出半句話來。

徹視伸手將隨風輕逸的紅髮撩往耳畔,更覺眼前人兒嬌豔欲滴,羞澀半垂的綠眸彷彿鼓勵他繼續靠近。

「前陣子,我是不是做了什麼惹妳討厭的事?」

「與盲哥哥無關……是我覺得保持一點距離比較好。」

向來嬌蠻的氣勢全被卸下,紫牙烏此刻乖順得像隻貓兒,徹視稍一追問,她就把匿藏已久的心事逐一托出。

「敢問為何?」

「如此一來,即使待在你身邊,也不會因為太過耀眼而暈眩──」

說罷,紫牙烏羞窘得又想逃開,徹視只淡淡輕捧她的臉頰,溫柔卻帶點強勢,逼迫她與自己目光交投。

「當時我身負重傷劇毒,被封印在榴石晶簇保命時,我做了個夢。」

徹視拇指揉捏著那張泛紅微燙的臉蛋,提及一個不曾提及的夢境。

「我夢見自己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,胸口劇痛,染了一身鮮血。正當我以為這趟恐怕是走赴黃泉,不料血漿漸漸聚會成一個身影,幻化成一個紅色長髮的姑娘。那姑娘的容顏我未能一睹,但她始終守在我身前,擋下一條又一條從幽暗中爬來的毒蛇,即使她已經遍體鱗傷──直到夢醒,我一睜開眼睛,就看見了妳。」

不僅捨命相救、還奪下誅還他光明,甚至獨個兒走來十里村,就只是一心希望他回鄉時不會太難過……紫牙烏為他所做的實在太多太多,以致每當徹視迎上那雙圓大綠眸,內心某股情感總是壓抑不來,盈溢滿腔。

揉合著感激、摻雜著悸動、見不著會忐忑、見著時會忘形。

可他就是弄不清,究竟這份心情的本質是什麼?

「我並不高高在上,我只是個連自己心意都摸不清的男子罷了。」徹視輕笑,冰藍的眼瞳內蕩漾著無奈,低啞的聲線聽著近似懇求,「所以,橘姑娘……妳的盲哥哥還是盲哥哥。」

他希望這場自白能舒解紫牙烏的憂慮,再次拉近彼此距離,但沒等對方回話,他卻又心慌地想退開。

他不敢猜度紫牙烏的心思。

對比降魔伏妖,徹視對紫牙烏總是失了幾分把握。

少年緩緩擱下的手掌,被溫柔接住了。

「我知道……這趟回來十里村,我就明白過來了。」紫牙烏握著他節骨分明的手掌,輕柔地搖晃起來、生澀地撒著嬌,教人心癢,「是我擅自把你捧得太高,以為你已經變得遙不可及……對不起。」

「不,橘姑娘言重,說抱歉的人該是我──」

「才不,說到底都是我擅自──」

好不容易消去隔閡,不知何故二人又再變得客客氣氣,直到察覺彼此仍然兩手相牽,心頭一緊,霎時甚有默契地退開。

明明寒風無間斷,二人卻只感空氣燥熱又侷促,似苦又甜。

「說來,這竹笛已是橘姑娘之物,恕我躊躇已久仍未歸還。」二人沉默了半晌,徹視率先開腔,將竹笛恭敬奉上。

「我也有件事要向你坦白。」紫牙烏滿心歡喜地接過笛子,小心翼翼地透露一個遲遲沒有澄清的真相,「雖然橘姑娘是個挺可愛的稱呼……不過我其實不叫宇文橘,我叫紫牙烏。」

「我也不叫盲哥哥,可我比較習慣妳這樣稱呼我。」徹視並不在乎真偽,甚至暗暗渴望保留一個彼此專屬的暱稱,「要是覺得姑娘太見外,今後我喚妳橘兒如何?」

「那無論你盲不盲眼,我都繼續喚你盲哥哥囉?」

「能得橘兒賜名,我與有榮焉。」

浮誇謝詞,只為搏紅顏一笑。

紫牙烏雙頰淡淡一抹紅霞,綠眸翦水,甜笑嫣然,徹視頓覺縱然寒冬未逝,枯禿的枝椏上已含苞待放,荒涼廢村亦顯見明亮。

比起天誅,你可曾有更想要守護的事物──半天之前,徹視不曾想過世上會有此事物,如今遠在天邊,近在眼前。

此刻,徹視只想守護眼前這位妖精少女,讓她無憂無慮地綻放笑容。

他還悄悄希望,自己能夠永遠守候在旁,欣賞橘兒的一顰一笑。

既喜悅、且醉人,假若未來領悟出這份心情為何,徹視希望能置身於遍地橘花之時,告知紫牙烏。

亂世之下,幾許閒靜時光。

二人正沉醉在好不容易得來的片刻獨處,妖魔犯境的氣息驀然席捲而至!

這回甚至用不著徹視的千里目,他們抬頭便見後山湧來絲絲妖氣。

「妖魔打算襲擊甘朵城!」

剛安葬了十里村的村民,轉眼間熟悉的土壤又再陷入危機,徹視頃刻收斂心神,拉著紫牙烏縮地而行。從前要花上大半天的路程,如今不消片刻便抵達城門之外。

只見光天化日,十多隻妖精從樹林中現身,肆無忌憚把途人活剥生吞!城門正在以最快的速度關上,哭喊驚叫聲此起彼落,人們都膽戰心驚地看著城外的人拔足狂奔,惟恐一時逃得過妖精毒手,卻避不過歹命吃閉門羹。

一對老夫婦本來就腳程不快,又不願丟下生計用的擔挑,許是已精疲力竭,一個腳步踉蹌,恰恰摔在城門前。

待兩老互相撐扶而起,妖精已旋即追上。

「土地祗靈。」

一時間,妖精們腳下一沉,竟陷進土裡動彈不得!

及後紅晶鞭俐落飛出,日光之下猶如姑娘家的珠釵步搖,婀娜生輝,套在妖精的脖子上,猛地勒出一圈烏黑色的血痕來。

在徹視與紫牙烏遇過的妖精襲擊中,這次規模算小,二人合作無間,騷亂很快便平息下來。凡人紛紛朝他們磕頭道謝,徹視也只是溫溫文文地叮嚀大伙兒幾句,給經常出城的人送上護符,便帶著紫牙烏離開,人們也忙於善後,就一哄而散了。

「沒有遺下咒文或是符咒。」紫牙烏到城牆旁仔細看了一遍,幸而並無發現,「或許只是路過此地,狐假虎威罷了。」

生於人間,卻不被人所接納;天生異稟,卻遭天界鄙夷。妖精一直以來飽受人間與天界排擠,多以聯群結黨才得以生存,像紫牙烏單獨行動的實是少數,如今忽然蹦出一個大魔女作為靠山,不恃勢凌人又待何時?

徹視回望不遠處的城門,那對老夫婦正好收拾完,雙雙扶攜走進城內,內心暗暗思忖,若不盡早重新封印魔女,恐怕只會每況愈下,生靈塗炭。

恰好此時,天界兵將趕來了。不知是人手不足還是早已預料,這次出征只有一小隊人,因此當中混了個書生進來便尤其顯眼。

「咦……柳書?」

紫牙烏看到好友出現,訝然又雀躍,三步併兩步地走過去,毫不客氣地用力拍打柳書肩膀,害柳書哀哀叫痛。

「現在才來,壞蛋都被盲哥哥和我收拾乾淨了!」

「哇──士別三日,刮目相看呢。」

「你這書呆子,不是去天界執筆幹大事嗎?」

原本柳書還為與好友重逢而高興,唯獨說到這回事,神情立即變得憂心忡忡。他欲要借一步說話,不遠處卻驀然傳來一陣陣哭聲,只見地上除了妖精屍骸外,還有被人們的屍身遍地,城內的家屬趕至,無不呼天搶地。

「抱歉,遣兵來晚了。」明明已盡快趕來,卻沒能阻止天人永隔的悲劇發生柳書朝徹視欠身道歉。

「我與橘兒也只是湊巧在附近,才會先到一步。」徹視只擺擺手沒有怪責,同時自然而然提及身旁的妖精少女。

話畢,柳書半晌才意會過來。

原本他還擔憂著徹視和紫牙烏之間究竟怎麼了,然而一聲「橘兒」,所有疑惑頃刻煙消雲散。

「唷──看來這裡沒有我的事囉?」柳書來回掃視面前的兩人,立時笑得意味深長,浮誇地豎起拇指,想當然又遭惱羞成怒的紫牙烏一陣追打,「既然大人已經安然無恙,那我先行告退了。」

「稍等。」只見柳書雙手一拱便要離開,徹視深感奇怪,連忙追了上去,「難得湊齊了人,你這趟回來不是有話要說麼?」

早前在營中,柳書明明急著找他和紫牙烏,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,現在卻離開得乾脆,實在矛盾。

柳書沒有立即回話,只是又看了徹視與站在不遠處的紫牙烏一眼,而後像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,一雙烏瞳炯炯有神。

「啊、大概是被剛剛的妖精屍骸嚇一跳,我忘了。興許只是些不重要的話,待我想起來再告訴大人您吧!」

語畢,柳書乾笑兩聲後,便一溜煙地跑走了,留下徹視和紫牙烏疑惑地彼此互望。


為防妖精再次來襲,甘朵城的居民把城門都緊緊關上了。柳書離開後卻不是加入天界兵將之列幫忙施法守城,而是趕在城門閉上的前一刻,匆匆遛進城內。

現在人們連大街都不敢靠近半步,家家戶戶門窗緊閉,街頭只有塵土飛揚,不見半個人影。柳書眺望了片刻,確定徹視和紫牙烏沒有跟來,才敢稍鬆口氣。

柳書的確有事情著急找人商議,然而最後一刻,他又決定隱瞞下來。

看到徹視和紫牙烏並肩而站的模樣,他忽然有感而發,希望曖昧中的兩人可以多點甜蜜溫馨的相處時光,少為俗事擔憂而已。

因此,這個祕密任務,由他獨自完成就行了。

柳書從書箱取過卷軸,鑽進了一條老舊巷子裡。人們都搬往熱鬧的城區去了,這裡大部份屋子都簡陋得很,冷冷清清。柳書最終來到一個像是市集的地方,只是昔日的繁華已逝,如今寬敞的街上只餘下一棵枯樹、一口枯井。

不入虎穴,焉得虎子……柳書拉拉井口上的老繩索,默想片刻便毅然擱下書箱,奓著膽子攀附到井底,徒手從惡臭的沙泥枯葉之中,挖出一顆奇形怪狀的石頭來。

柳書立時如獲至寶,嚴嚴密密地藏在懷裡,然而當他沿途折返,快要爬出井口之際,手中的老繩索忽然斷了!

「哇呀!」

重心一失,柳書整個人往後猛摔,眼看掉落井底──

千鈞一髮,有個身影驀然出現井邊,一手將柳書扯了出來,連帶藏在懷內的石頭都摔到老遠。

一秒間由絕望深淵重見天日,柳書按著被拉扯得疼痛不已的肩膀,大口喘息。待他驚魂稍定,看清楚救命恩人時,一顆心臟都要從口中跳出來了!

「徹、徹視大人,您是怎麼進城的?」明明大門都關了呀!

徹視未有回話,只默默替他把石頭撿回來。

凡人看不出石頭有何異象,但在兩名仙人眼中,這顆黑漆漆的石頭滲著一絲淡薄如煙的光華。

「這塊是天誅遺骸。」徹視看出這石頭正是五萬年前被魔女撃碎的天誅,當時天上的白虹盡碎一地,那絕望情景至今歷歷在目,使他內心湧現不祥預感,「坦白從寬,天界出了什麼狀況?」

究竟是何等狀況,逼得柳書再次下凡,還打起了天誅遺骸的主意?

只見柳書支吾以對知道瞞不過徹視,只能闔上眼重重嘆了口氣。

「冶煉天誅的材料……不夠。」

徹視聽罷一愣,柳書接下來的話讓他驚愕地睜大雙眸。

「天界想讓您再把眼睛交出去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