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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章 故鄉謠(02)

柳書回到人間去了。

當初他與徹視、紫牙烏道別,到天界協助重煉天誅,可算是抱著「與君一別,百年再相逢」的不捨愁緒,結果人間才過去一個多月,他又回來了。

來到斷崖的大本營裡,他一身書生打扮未換,在一眾盔甲之中頗為顯眼,然而最惹人注目的還是他坐立不安、東張西望的舉動。

天界兵將的盔甲式樣大同小異,柳書只管眺望又眺望,卻始終沒看到那位要找的人,甚至連有人走近也渾然不覺。

「柳書?」

「啊──徹視大人!」

柳書嚇得一愣,回首便見徹視不知何時站在身後,連忙手忙腳亂匆匆欠身。徹視顯然剛出征回營,渾身風塵僕僕,神情有不著痕跡的疲累。

「怎麼回來了?」徹視再三思量,總覺得柳書的折返太早也太快了,有點出乎意料,「是落下什麼東西?需要替你找嗎?」

「不是落下了東西……」柳書漫不經心地回了一句,又立即撇撇頭,激動地大聲嚷嚷:「不、我的確在找大人您!」

看柳書一副焦慮不安的表情,即使單純如小孩,都可意會到他事有蹺蹊,欲蓋彌彰。

徹視沒有點破也沒有催促,只溫文地笑著邀請道:「不如來陪我來喝杯茶?」

未等柳書回答,徹視領著他走進帳幕。這裡本為了徹視而搭建,只見大部份東西都齊齊整整,沒太多起居生活的氣息,他似乎依然為了兵將著想,不常久留於大本營。

「抱歉,要是你在找我,那大概讓你久等了。」徹視輕指一彈,久未燃點的炭盆頃刻亮起了火笛,銅壺亦注滿了水,「最近妖魔一直群攻頻繁,似是盤算要消耗我方的體力,我也是剛從北邊盆地回來……」

徹視說著人間近況,起初柳書滿腹心事,聽得心不在焉,後來卻愈聽愈津津有味,只差提筆記錄成史。

嗟乎!嗟乎──柳書就恨自己孱弱書生,無法伴隨行軍,親眼一睹徹視降魔伏妖的英姿!

「天界目前情況如何?」許是見柳書寬容不少,徹視將沏好的茶遞過去,順問道:「重煉天誅,進度如何了?」

「說到天誅──」柳書立即變回緊張兮兮的模樣,掀開帳幕左顧右盼後,還多問了一句:「徹視大人,今天就只有您一人?」

徹視默想了片刻,才意會過來,「你找橘姑娘?」

「橘姑娘?啊……對。」柳書這才想起紫牙烏曾經有那麼一個假名,他們還訛稱過姊弟,「她怎麼沒和大人您一起?」

實是怪哉,柳書本以為紫牙烏醒來後,一定天天黏在徹視身邊。現在不見人影也就罷了,怎麼連真實名字也沒澄清一下?

「她不在大本營,數算好像已有大半個月。」

「斷崖是她的家,她還有哪兒可去?」

「這我也不清楚,她離開時也只是跟我道別幾句,沒有交代要去哪。」徹視話畢,不自覺反覆撫弄杯底,若有所思。

自妖魔夜行結束以來,紫牙烏便顯得有點疏離。

少了先前那份積極活潑,即使是徹視主動上前閒聊,她也是沒說幾句便藉詞離開。這段尷尬又曖昧的日子維持沒多久,一次出征過後,紫牙烏便前來道別。

紫牙烏沒有交代;徹視沒有追問。

畢竟紫牙烏不是天界兵將,沒有守天誅的義務,要往哪兒去,於情於理也無須告知,只是……

「也不免太冷淡了吧?」

柳書不經意接話,啜了一口茶,沒發現徹視唇邊泛起淡淡苦笑。

「沒準是我令她失望了?」徹視似是不欲多想,乾脆以自嘲打住話題,「追尋千年的幻象,總會與現實有差之千里的地方──」

話音未落,柳書剎時嗆到,狼狽地噴了一大口茶。

「咳咳咳──她就算嫌棄天嫌棄地,也不可能嫌棄徹視大人您啊!」柳書乾咳了好久,彷彿聽見畢生最荒天下之大謬的言詞,一臉難以置信。

紫牙烏可是說過,就算夢中人轉世是貓是狗、是豬是牛也會側旁侍候,生養死葬啊!

怪哉怪哉,實是怪哉──無論是紫牙烏忽然的冷淡,或是徹視略帶卑微的自嘲,都令柳書如霧裡看花。他一直以為徹視與紫牙烏經歷生死,從此繾綣凡間,沒想到才離開月餘,到底發生過什麼事,讓這兩個活了千年萬年的人變得如此扭鬧?

「一個為了您甘與世界為敵的妖精姑娘,怎可能嫌棄您五指長短、吃飯打呼此等俗事?」紫牙烏不在,柳書只能由徹視這邊從旁敲擊,「大人您、該不會真的這麼認為吧?」

問罷,柳書納悶不已。

徹視大人可是堂堂天界護法,該當自信滿滿才是,怎麼會如現在那樣小心翼翼?只見他那種略為羞愧的神情,實在跟平日威風凜凜的護法有點聯想不來,倒是與印象中那位青澀的農村少年稍微重疊了。

這個瞬間,柳書恍然大悟。

徹視流落人間好說也有五萬年,恐怕殘疾之軀累積至今的陰霾,霎時間難以擺脫吧?今天徹視那一句自嘲,沒準也是憋無可憋,稍漏出來的口風。

忽然,柳書除了無上的尊敬,還對眼前這位傳奇英雄生出了幾分親切。

「我們還是說回天誅……」

「……徹視大人,這可是在轉移話題?」

沒想到總是衝鋒陷陣的徹視,竟然也會逃避問題!柳書有些哭笑不得。

「好啦……守天誅確是攸關重要,只是你也別對自己太苛刻,撫心自問──」柳書八般正經地端坐,說話卻漸不客氣,直截了當地問道:「比起天誅,你可曾有更想要守護的事物?」

徹視依舊不語,惟杯中茶水泛過一波漣漪。

「若是沒有,那就當我多管閒事;若是不確定,那就趁機好好想想吧?無論如何,你也得多信任那位姑娘一些。」柳書底氣十足,好歹他也一路見證著紫牙烏的堅持,「她可是主動走了一步又一步,你不打算也試著走一步麼?」

別看柳書文質彬彬,某程度上他也是個思而及行,為了尋幽探祕而走遍大地的行動派。

他一邊說,一邊從書箱掏出尋物羅盤,遞向徹視。

「你可是目及千里的徹視大人,就算不待在營中,哪裡的妖魔作祟是你趕不過去的?」柳書直接把羅盤塞到徹視手裡,心一橫,毅然說道:「至於大本營你也可以放心,我雖不擅上陣抗敵,但遣兵佈陣我還挺有自信。」

說罷,柳書掀開帳幕,打算邁步離開之際,忽然被叫住了。

「謝謝你的勸言,我這個性有點扭鬧,害你操心了。」

「你就多想想自己的事吧!」

彷彿不吐不快,柳書踏出帳幕後伸伸懶腰,看著萬里無雲的藍天,整個人清爽俐落──

不對!他這趟回來可不是為了這種肉麻事啊!

「徹視大人……咦,不在了?」

柳書慌忙掀開帳幕,內裡卻只剩一杯冒著熱煙的茶盞。


徹視手握羅盤,無聲無息離開了大本營。

他當然很感激柳書的鼓勵,而說實在……他內心其實一片茫然。

不僅身軀,徹視的內在有一撮仍然是丹良,豁達、謙卑、包容……以及很多時候常無能為力,不得不妥協和放棄。

既無執著,亦無傷痛。

而這種個性,又恰好與徹視一直以來的想法殊途同歸。

戰場上,若將個人情感先於大業或理智,輕則喪命,重則連累兵將被殲滅,失守天誅。

徹視與丹良,縱使身份地位大相逕庭,卻都習慣把個人情感隱藏起來,依次序放到最後排。

因此……他真的好久沒有思考過自身感受。

他曾跟紫牙烏說過,凡事不能只看表面,要用心看才能認清本質──如今他目及千里,卻始終看不清這份心情的本質。

這份只要面對紫牙烏,便頃刻混沌不清的心情。

更遑論紫牙烏突然變得若即若離,伴隨而來的惶惑更叫徹視無所適從,只好貫徹過往做法,不聞不問、沉溺任務、消極面對。結果他強裝出來的灑脫,騙得了自己,騙不到旁人。

柳書提醒他,他該當試著往前走一步。

往前走一步,好好釐清自身的想法,才能磊落對人。

鮮血滴進了羅盤,化成一支血針,直指一方。徹視遙看羅盤所指的方向後,不住一臉驚訝,原本俐落的步伐變得更為急躁,縮地疾行。

紫牙烏曾經與徹視道別兩次。

那次,徹視是一個受殘疾束縛的農村少年,他只能佇足鄉野,送別那位誤闖進生命中的妖精少女,離開十里村。

這次,他決定不再只是目送,毅然邁出腳步,主動追尋那位盤踞心房的妖精少女,輾轉回到十里村。


冬天將逝,厚重白雪蒸發無痕,十里村的時光卻停留在秋末,四野焦土,荒田破屋。作為丹良時,他畢生居於十里村,如今終於能親睹故鄉之時,故鄉再也不復見。

徹視閉上眼睛,鼓起勇氣走進村口,每走一步,彷彿仍能聽見村民們的日常聲響。小孩追著小雞小鴨嬉戲;鄰里婦人抓一把瓜子閒話家常;長輩老翁舉酒對飲,近處聞鳥鳴,遠處有牛聲。

最終,記憶皆隨風消散,餘下一片凜寒,教人斷腸。

驀然,咚咚的鋤地聲在不遠處響起。

徹視睜開眼睛,一抹麗影映進眼簾。

紫牙烏手執一把耘鋤,站在雪未完全消融的荒田裡努力揮舞,大抵是工具陌生,即使身手了得,握在手裡亦不得其法,沒揮幾下已經舉不起鋤頭,大口喘息。她仰天抹一把汗,這才瞥見徹視姍姍走來,一雙綠眸頃刻睜得圓大,還以為自己看錯了。

「到那邊歇會吧,樹下比較不曬。」徹視二話不說接過農具,手起鋤下,不消片刻已開墾出一撮鬆土來,「農耕粗活,蠻幹會反過來弄傷自己。」

「你怎麼會在這兒?」

「我倒是想問妳呢?」

紫牙烏反客為主般的疑問,惹得徹視哭笑不得。

「你說過想與我結伴前往的那個地方,我猜應該是這裡吧?」紫牙烏躊躇了良久,難為情地撇開了臉,嬌嗔抱怨道:「誰、誰叫你每次稍閒下來,都會吹奏十里村的歌謠呀?聽到耳朵快長繭了!」

耘鋤落地,再無拔起。

徹視凝望眼前那位少女,訝然無語。

「天誅一事弄得你分身乏術,想保護你,我又力有不逮,唯有做點旁枝小事,好幫你忙,總之──」要當著徹視面前坦率自己的無能,紫牙烏顯得非常彆扭,只好挑起旁邊的泥鏟幫忙挖洞,「你有你的大任,其餘的事乾脆我來做就好……虧我還打算提前準備,你怎麼就過來了呀?」

徹視沉默半晌,再次執起鋤頭埋首幹活。他默默聆聽著紫牙烏吱吱喳喳,腦內響起的卻是柳書的話──你也得多信任那位姑娘一些。

及後,他們默默用農具翻起泥土,將支離破碎的屍首盡量拼成完整。福兒與後來自縊的徐大娘;村長一家與忠心耿耿的驢子……他們把村民逐個葬回自家的田野裡,從此入土為安。

每家每戶,殮葬到最後,徹視與紫牙烏來到村尾。

同樣,徹視首次看見自己的家。

竹黃色的籬笆牆,一進一出的小前庭,老舊的家門大敞,正廳仍然擱著釀酒的器具。

一切發生得如此突然。

徹視跨進門檻,便見倉庫因打鬥而翻掀了屋頂,灑落地上的果子早就被融化的雪水浸到軟爛。果園亦沒來及做禦寒準備,耐寒的橘樹也逃不過凍傷,整片果園蔫了一大半。

紫牙烏忽然想起了什麼,上前拉住他的手,想要阻止他親睹那個沉重不已的事實,無奈為時已晚。

「對不起……我說謊了。」

「無妨,我們都盡力了。」

徹視回握著紫牙烏的手,彷彿希望身旁的人兒能給予他前行的氣力。少年少女沉痛邁步,最終來到兩堆的土丘和墓碑前。

徹視下跪,磕頭痛哭。

「爹、娘……丹良回來了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