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章　故鄉謠(01)

笛聲縈迴於晚風，一首來自十里村的歌謠，溫溫婉婉地隨風散落在這片千里之遙的斷崖上。

紫牙烏記得這曲子。

那時候，她與一名農家少年立下橘花之約，及後那位少年便教曉她這首歌謠。橘香盈溢，黃昏醉人，回憶中的良辰美景仍然那麼鮮明，卻又教人那麼懷念。

那位少年，如今身在何處？

紫牙烏循著笛聲，不緩不急地邁進，最終回到熟悉不已的地方──斷崖的盡頭。一塊大岩石彷如祭壇，往廣闊夜空伸延。她抬頭眺望，只見今夜繁星璀璨之中，一個少年的身影映進眼眸。

少年背向著紫牙烏，與那往昔夢見千千百百回的背影重疊了。

倏地，笛聲止頓。

少年似是感到背後有人靠近，於是擱下竹笛，轉身回首。

此生緣起夢裡尋，悠轉千百度，現世終相見。

原來是冰藍色的、清澈又溫柔的眼瞳……天高地闊，怦然無聲，迎眸的一息間，紫牙烏恍如夢中。

或許，她根本從沒醒來。

大岩石上曾經綻放一座石榴石晶簇，現在只剩零零星星、參差不齊的晶體根苗，少年少女分隔兩側。如今少年不再一身粗衣麻布，而是一襲素淨仙袍，與他原有的脫俗氣質相得益彰，唯一遺憾的，恐怕是那遮住單眼的眼罩。

未幾，少年挪步。

追尋千年的夢中人終於近在咫尺，眼見他欲要繞過晶簇走來身旁，紫牙烏卻內心一悸，不知不覺怯退了。

少年走近一步，紫牙烏便走遠一步。

她怕。

她怕此情此景其實是水中澄月，自己伸手一碰，眼前人便會隨漣漪細碎離散。一步一步，少年少女隔著晶苗，在星空下慢悠悠地繞了一圈又一圈，唯有藍瞳綠眸默默凝視，百般滋味，盡在不言中。

最終，少年無奈佇足，莞爾一笑。

「在下護法徹視，感激橘姑娘相救之恩。」

徹視單膝下跪，向眼前嬌小玲瓏的紫牙烏行禮，縱使換了身份，他的嗓音依舊溫文。

直至徹視的話語傳到耳內，紫牙烏終於甘願相信眼前一切並非幻覺，視野頃刻糊成一片，顆顆晶瑩淚珠洶湧掉落，她霎時無法吐出半句話來……原來只要看到盲哥哥安好，那份感動與幸福澎湃得足以令人心房疼痛。

「對不起，毀了妳的晶簇──」面前的人兒忽然淚如雨下，徹視有點惶惑失措，連忙站起身，輕柔又帶點焦急地為她拭淚，「妳別擔心，我會設法將它復原。」

寬大溫熱的手掌擦過臉龐，紫牙烏恍然回神，只感徹視所碰之處隨即變得滾燙泛紅，一顆心更如小鹿亂撞。

「不是那樣……我、就只是太高興罷了！」紫牙烏匆匆撇過臉去，拚命擦走淚痕，擠出笑容強裝淡定，「晶簇本來就是因你而生，能夠在危急關頭保護你，大概也是命中注定？反倒你可別怪我不問自取、搶去天誅就好，我們、唔、算是扯平吧！」

東拉西扯了好一會，徹視也未有回話，紫牙烏帶點疑惑地抬眸，便見徹視一直目不轉睛緊盯著她，毫不忌諱的視線令她很不自在。

「我臉還有哪裡髒嗎？」

一聲略為無辜的疑問響起，徹視終於回神，才察覺自己剛剛的行為似乎有點踰矩，趕緊將手收攏身後。

「不可能扯平。」

徹視此話一出，令紫牙烏本來就是強擠的笑容瞬間垮下來。果然是她太多管閒事，打亂了天界的部署麼？正當紫牙烏暗自焦急時，徹視已將目光投向廣闊無邊的星空之中。

星辰的光芒映在冰藍眼睛上，彷彿成了另一個蒼穹，徹視將斷崖景緻貪婪地收進眼底，就連風中細沙都尤其珍貴。

「我待在黑暗的時間足足五萬年，世界是何廝模樣，我甚至已經不具印象。」未幾，徹視回首微笑，半瞇的藍眸顯得細長而溫柔，「如今我重見光明也拾回一命，妳的捨命之恩，豈是隨便幾句就能扯平的？」

真的不是作夢，盲哥哥真的活過來了。

每當紫牙烏與徹視對望，那幸福得快要脹裂的心房便會提醒她這個事實一次。

「也、也沒有你講得那麼厲害啦！雖然的確吃了點苦頭……」紫牙烏連忙打趣接話，努力掩飾自己的緊張情緒。

可惜沒說兩句，紫牙烏就沉默垂眸，伸手把垂落的鬢髮扣回耳畔時，才發現臉頰燙手得過份，全然冷靜不來。怎麼了？平日文縐縐的柳書再難接話她也能輕鬆扛上幾句，怎麼現在半句話也想不出來──

「這五萬年裡頭，我有某輩子是尾魚呢。」

「啊……什麼？」

「盲眼的魚兒經常觸礁，常撞得滿頭都是腫包。」徹視彷彿看穿了她的拘謹，笑著說起一段瑣碎往事。

「太厲害了吧！」天馬行空的話題，聽得紫牙烏眼前一亮，「我有想像過你是貓貓狗狗，還真沒想到也能是水中游的活物！」

不著邊際的閒談讓紫牙烏漸漸放開胸懷，聊得眉飛色舞。徹視看著笑容可掬的人兒，同樣心頭一暖，不自覺悄悄把弄著手裡的竹笛。

「容我冒昧一問。」若有所思良久，徹視驀地緊握竹笛，毅然問道：「橘姑娘若無別事，能否陪我去一個地方？」

紫牙烏漫不經心地頷首，「可以呀，去哪兒？」

聽見紫牙烏爽快答應，徹視彷彿放下心頭大石，神情閃過一絲動容，但當他打算再度開腔之際，卻倏地噤聲了，似有所感地昂首凝視遠方，冰藍獨目隨之泛起一層淡淡的月白，那模樣讓紫牙烏看得呆呆出神。

「抱歉，私事容後再說，我必須告辭了。」徹視收回目光，眼睛恢復原貌，神情卻驟變凝重，原本談笑風生的氛圍蕩然無存。

「怎麼了？」直至徹視拱手道別，紫牙烏才反應過來，匆匆追在後頭，「難道那些傢伙又來劫天誅？我也去幫忙！」

她好不容易才救活了盲哥哥，要是在降魔伏妖中途出現什麼三長兩短，那不如要了她的命！

「南方山脈的一座城，妖魔正要犯境。」徹視未有多加推搪，簡略解釋後便加緊腳步返回大本營。

南方山脈的一座城……徹視說得篤定，紫牙烏卻不知道那座城究竟有多遠，她只知附近放眼所見盡是荒野，不可能憑肉眼看到凡人的聚居地。

看著徹視幾聲口令，天界兵將已迅速列隊，準備出征，紫牙烏頓時感到某種異樣在內心油然湧上。

怪了，這是什麼感覺？

紫牙烏疑惑地伸手壓壓心房，一時理不清自身情緒。但來不及細思，她轉瞬便隨著徹視帶領，穿過鏡門來到南方山脈後，如臨大敵的沉重氣氛立即蓋過一切少女心事。


與斷崖相距遙遙的南方山脈，原來是另一顆天誅所在之地，這裡同樣有著天界兵將駐紮，同樣放著一面大銅鏡，因此他們才能縮地成寸般，一步跨千里。

受天誅白虹照耀之處，萬物安詳得很，可惜那座恰恰落在白虹邊緣的小城鎮就沒這種好運氣。月黑風高，城鎮的人早已吹燈入眠，全無發現天色越發詭異陰沉，一群外型七歪八扭的妖邪之物正暗中窺覬。

牠們挨趴在地，有的用身軀在地上拖拉出一道道黑色泥坑，有的則躡手躡腳來到城牆前，攀附而上，悄悄入侵──

「天火雷神。」

死寂之中，咒語迴響。

一道金光符咒橫空閃現，半圓結界轉瞬環繞住整座城鎮，但凡觸碰結界的邪物，皆遭雷轟頂！

黑夜中只見電光縈迴城牆一圈，彈指之間大批妖魔灰飛煙滅。徹視不過是佇足城門外結印唸咒罷了，便在剎那間完成這迅雷不及掩耳的突襲，不僅紫牙烏，連天界兵將也看得目瞪口呆。

雖然柳書先前總是慷慨激昂地敘述當年護法大人的豐功偉蹟，但紫牙烏向來都只當成偶像傳奇，現在親身目睹徹視稍顯神威，才知道那些聽來浮誇的歌頌──原來真的可信！

「眾將聽命，剿滅餘黨。」

萬料不及天界現身護城，妖精們詭計敗露，嚇得如鳥獸散，爭相逃命，徹視一聲令下，兵將立即亮出神器，大殺四方！

紫牙烏也和兵將們一同動身，卻猛然在兵荒馬亂的叢林之中，瞥見一個恨之入骨的敵人來！

那隻妖精、豈不是蝠妖麼？

燒成焦炭的村莊、相擁俱亡的老人、卧於血泊的少年……一幕幕悲愴畫面閃現眼前，一肚子的仇恨驅使紫牙烏奮力窮追！沒有金光璀璨的神兵盔甲，她只得耐著環境昏暗，與那隻陰險狡猾的妖精對峙。

這次紫牙烏再無後顧之憂，蝠妖幾次怪叫，她都靈巧避過，音頻只撃碎了一旁大石。

趁著蝠妖無計可施的空隙，紫牙烏拔出赤絲一甩，榴石鞭旋即圈上蝠妖的爪──

噗！

就在紫牙烏正要絞緊晶鞭，蝠妖猛然張大嘴巴，吐出的卻不是怪叫，而是一團惡臭無比的煙霧──是魔女的瘴氣！

紫牙烏晶石之身並不畏懼猛毒瘟病，可徹視就在不遠處……她只得擱下紅鞭，捏出一把碎晶撒向空中，嫣紅翠綠的石榴石混進其中，頃刻將毒霧吸收得一乾二淨，墜落地上變成顆顆烏黑石頭。

紫牙烏成功消除瘴氣，卻讓蝠妖趁隙轉過身，踉踉蹌蹌撲入夜空裡頭，成功逃出她的糾纏！

「可不會讓你逃了！」紫牙烏聲嘶力竭怒吼：「你這個屠殺十里村的兇手！」

話音未落，旁邊的溪流裡猝不及防躍出一隻肥腫的妖精──是蛙妖。

那沉重的身軀遮掩了僅餘的星光，將嬌小的紫牙烏籠罩在陰霾之際，一個背影倏地閃身擋在她跟前。

一反印象中弱不禁風之姿，徹視隨手拈來插在樹幹的一柄斷刀，結印一抹，滅魔劍旋即出鞘於掌心，接著赫然反手一擲，劍便如銀光利箭，疾空風馳，先是貫穿蛙妖咽喉，其後追上展翅高飛的蝠妖。

噹──神器最後刺進樹幹，劍尖嵌入三吋，及後化回平平無奇的斷刃，唯獨此次還串起了二妖屍首。

「有哪裡受傷嗎？」

「好、好糗──我明明想要保護你！」

徹視慌張上前慰問，紫牙烏只感難以釋懷，抱頭懊惱。

「我反而挺開心可以和妳並肩作戰？」徹視饒富興味，忍不住伸手替紫牙烏整理黏附在臉頰的髮絲，順道戳戳她鼓鼓的腮幫子。他終於有能力守護別人，天知道那是他渴望了多少輩子的事？

體貼又曖昧的小照料讓紫牙烏回神，登時臉頰乍紅。她好像沒辦法與盲哥哥有著太貼近的交流……這有什麼法子？活著的盲哥哥近在眼前，實在太幸福了！

紫牙烏悄悄後退幾步，徹視卻沒察覺少女的羞澀情懷，繼續盯得目不轉睛，直到兵將們陸續朝這邊靠攏才移開目光。

「報告護法，魔女的妖軍已全數剿滅！」

「真怪，為何有天誅不攻，反而打起城鎮主意？」

「恐怕魔女欲將整座城的人命獻祭，以怨氣施法，圍攻天誅。」聽畢兵將的疑問，徹視收歛心神回到城牆附近，望向地上那些像極咒文的黑泥坑，設法亡羊補牢，「現除天誅之地，附近百里的村落城鎮都得派人佈陣──」

盲哥哥好帥氣，好耀眼！

無論是徹視的計謀對策，還是冷俊嚴肅的側面，紫牙烏統統沒有見識過。她非天界之人，因此退到人群後方，不參與討論，然而眼前光景如廝動人，她忍不住暗暗陶醉之際，那份莫名的異樣心情卻再度湧起。

明明她的心願很簡單，由始至終，只要盲哥哥過得好就好。為什麼此刻……她會感到這般悵然若失？

紫牙烏環視四周，只見素來高傲的天界兵將像是眾星拱月般，以徹視為中心，全神貫注聽候指揮，這個瞬間，她恍然意會到內心的那絲異樣從何而來──

眼前的少年，令她無比陌生。

「區區女妖也來搶功勞。」

「該不會在謀算挾恩圖報吧？」

「別這麼說，連妖精也能感化，這可是徹視大人的再生之德。」

忽然一些穢氣閒言傳到耳邊，止於紫牙烏的一記側目。她目送那些管不住嘴巴的兵將藉故離開，纖手一甩，紅晶鞭便應聲瓦解。

眼看碎晶散落一地，心底反倒逐漸整理出頭緒來。

說實在，世界會變成怎樣，她壓根兒沒有很在乎，只是多虧介入了這場妖魔夜行，紫牙烏總算理解狀況了──盲哥哥已經穩穩當當地脫險，身手不凡根本不需要她保護，而且還肩負天職重任，可謂世間萬物生死存亡的關鍵。

盲哥哥已非盲哥哥，他如今是天界的護法大人徹視。

少年仍舊平易近人，卻又有那麼一點點遙不可及。

「可憐的女孩……」

驀地一聲呢喃，似有若無地從紫牙烏耳畔飄過。

「寧可痛別離，莫要誤終生……」

紫牙烏警戒回首，身後的幽邃叢林未見一人，唯獨那番詭異輕囈，彷彿仍在風中迴盪。

難道是錯覺麼？她滿腹狐疑望向人群，看看會否有誰同樣聽見，恰好便迎上徹視的目光。

越過擠擁的眾兵將，徹視總算尋到那位妖精少女，一頭紅髮襯得她格外嬌俏可人，卻又與天界的素淨軍隊有點格格不入。

隔著群眾，徹視一時難以抽身，紫牙烏彷彿瞭解他的為難，一個勁兒拇指直豎以示鼓舞，活潑舉止惹得徹視忍俊不禁，藍眸漾出一波柔光。

此時徹視仍未知道紫牙烏在考量何事。

燦爛的笑臉底下，紫牙烏正在思索──這個距離，真的很好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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