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章　旦夕之禍(01)

「那麼，就此別過了。」

千里迢迢的相會，自有曲終人散之時。

翌日清晨，紫牙烏與柳書步出十里村，一同跟丹良與老爺爺道別。多得柳書早有準備，書箱裡放著備用的帷帽，這次紫牙烏總算不用化回晶石，可以大大方方走在路上。

藍天幽山清曉雲，銀杏稻田拂秋風。紫牙烏與丹良並肩而行，由村尾走至村口，不長不短的路程中二人始於未有閒聊。

離別在即，紫牙烏默看丹良好久，依然想不出話別的詞句。

又或是……她實在不想道別，所以才想不出來吧？

丹良呢？此刻他在想些什麼呢？

「橘姑娘。」

「啊、怎麼了？」

忽然丹良輕喚，紫牙烏心虛地撇開視線。

「農家清貧，沒什麼可以作為贈禮。」丹良取過竹笛，恭敬地雙手奉上，「若不嫌棄，這是我親自製作的笛子，以謝過姑娘幫忙秋收之恩。」

「我才要謝謝你不介意我幫倒忙……對了！」紫牙烏唯唯諾諾地接過竹笛，半晌過後才恍然回神，匆匆忙忙掏出榴石笛以作交換，「這支榴石笛送你吧？假如遇上什麼事情需要用上銀兩，你就賣了它。」

「那我祈求上蒼保佑十里村風調雨順，不會有用上此笛的那天。」丹良聞言不禁輕笑，珍而重之地收起石笛。

此後，少年少女一時無話。

彷彿只欠一句珍重，紫牙烏卻尚未願意作結。

「嗚嗚嗚……」

唯獨一聲淒楚的哭喊打破沉寂的氣氛，紫牙烏望向身旁，柳書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，老爺爺也不遑多讓，老淚縱橫。

「多虧你的妙靈丹藥，我這副老骨頭藥到病除，大恩大德，無以為報啊！」

「應該的、應該的！我才要感謝你們養育之恩，一手將丹良兄扶養成人！」

一老一少的誇張道謝，惹得紫牙烏與丹良不約而同竊笑起來，臨別依依的心情亦隨之消散不少。

直到跟丹良一同生活過，紫牙烏才漸漸理解柳書那種堅持在旁觀察，不該摻雜其中的心情。

春分秋至、水田白鷺，平凡的農家人生，的確不需要加插什麼神怪妖精。

即使那是紫牙烏跨越千年的願望，對這輩子的丹良而言其實只是一種打擾。因此，紫牙烏沒有道破自己已尋得夢中人，藉詞離開。

見過了，滿足了，就不該再貪戀更多。

「那麼──明年初夏再見。」

「我會細心栽種，屆時讓姑娘看到最美的花。」

更何況，他們還有橘花的約定。

紫牙烏與柳書邁步走遠，直至回首再也看不見十里村的田野，柳書仍未收拾心情，把袖子哭濕了一大塊。

「此趟朝聖之旅，不枉此生──不枉此生呀！」

「好了啦，男子漢不是頂天立地麼？別哭得那麼慘啊。」

「我沒想到，妳居然走得那麼蕭灑……」

柳書自己抽抽噎噎的，看著紫牙烏一臉如沐春風的模樣大惑不解。他一心以為紫牙烏鐵定會賴著不走，待冬至、等春來，要他循循善誘才甘願離開，未料紫牙烏說走就走，害他成了依依不捨的那個。

這哪有辦法？畢竟大英雄的轉世事蹟，老奶奶才講了一晚而已。還有十里村的田園風情，是何等的風水土木造就了現在的丹良兄，明明那麼多值得記載的事宜，柳書也沒時間了解透徹，豈能不飲恨？

「因為我想過了……」紫牙烏神清氣爽地小跳步到前方，樹蔭曙光之下，將她的領悟放聲宣告：「雖然沒辦法令他重見光明，但是我們可以守護啊！」

「守護……？」柳書一臉茫然。

「沒錯！由我們來守護大英雄生生世世，讓他每輩子都過得平平安安！」

妖精跟人類的壽命不同，只要努力修行，不出差池，再活個一千年、二千年也不難。

這樣一來，紫牙烏便可以陪伴丹良好幾輩子。

要是下輩子盲哥哥成了盲貓貓，她便養在身邊一起浪跡天涯；如果依舊是個盲孩子，她便努力尋一戶像老爺爺老奶奶的好人家──

只要紫牙烏一直在世，淵源之血都會引導他們再次相逢。

只要相逢，紫牙烏便可以帶給丹良幸福。

「現在呢，我們快點回城，去買一輛驢車！」紫牙烏急不及待，拉著柳書跑起來，一雙綠眸神彩奕奕，「直接給盲哥哥也好，輾轉給村長也好，只要改善村裡的設備，盲哥哥也會幸福起來吧？」

「妳當真明白何為『不予干涉』嗎……」柳書哭笑不得，嘴巴不住嘮叨，倒也沒真的出手阻止紫牙烏的鬼點子，一同加緊腳步。

二人對前景懷抱希望，殊不知厄災降臨總是毫無先兆。


仙妖尚未知天命，莫道凡人且偷安。

此時的十里村仍不知道即將飛來橫禍。

小菊與福兒正因為小事而吵得面紅耳赤；村長跟幾個老村民湊在一起閒聊農村瑣事；幾戶農民翻田過冬，結果在水窪揪出一尾大魚，樂不可支。

平靜日子一如往常。

直至，一群妖精進村了。

婦女們的尖叫聲，拉起了群魔亂舞的序幕。

豔麗的、節慶般的大紅噴灑在十里村每個角落，一片金黃的秋季田園霎時增添了詭譎的殷紅色調。眾妖放聲狂笑，輕易地收割一個又一個村民的頭顱，頭顱上的神情永遠停留在死前極致的驚駭與痛苦。

而此時村尾的丹良一戶，正準備釀酒過冬。

「那兩姊弟走了後，屋子著實冷清多了呀。」老奶奶把橘子剝開，一瓣果肉一口輕嘆，「你們都只愛田裡走，不知家中有個人兒陪我聊聊天，多開心。」

「現在我不也在陪妳麼？」丹良立即哄哄她，邊擦拭著酒瓮邊回道：「妳想聊什麼，我都來陪妳聊。」

「少來賣乖，這哪一樣？」老奶奶反嗔一下，平日的小不滿都一併嘮叨出來，「那弟弟雖然怪裡怪氣，可是我講故事時他都聽得認真，哪像你們倆都在敷衍。」

「哎唷，聽妳老太婆講了那麼多年，耳朵都長繭啦──」這輪到老爺爺不服氣了，他把大塊的冰糖搗碎，或許這下太用力，飛灑了好些糖碎。

丹良苦笑地聽著老爺爺老奶奶拌嘴，內心卻有一絲似有若無的牽掛。

雙目皆瞍的農村少年，從沒踏足過比十里村、甘朵城還遙遠的土地。

橘姑娘正往何處去，那裡又是一番怎麼樣的天地，會遇上怎麼樣的人們，從未出過遠門的丹良無法想像，只希望她不會再沉不住氣，到處亂走和同伴失散就好。

不過，這些應該也輪不到丹良掛心便是──畢竟橘姑娘真實身份是位身手了得的榴石妖精。

說及此他又想到，宇文橘、宇文柳，多半也是行走江湖而隨手拈來的假名字吧？

忽然察覺到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事實，丹良沒有生氣，沒有執著，繼續埋首擦拭酒瓮，以掩飾苦笑。

但如今，真真假假又何需在乎？

或許正是明白對方早就有所保留，而且心有所屬，他才敢鼓起幾分勇氣，吐出半句真話……

碰碰碰！

倏地，橫蠻的拍門聲急速響起，拍得整堵籬笆牆都在微微搖晃。老爺爺忙放下杵臼走出屋外，就在他快要碰著門栓的一剎，一隻大手及時抓住嶙峋的五指。

「爹，不要應門。」丹良虛聲阻止，同時豎起手指貼往唇邊，示意老爺爺保持安靜，「帶娘親從果園往後山走，快點。」

隔著一道薄薄的籬笆牆，焦臭與腥臭淡若浮絲地飄來，薰得丹良額角隱隱作痛。

十里村，似乎出事故了。

沒有呼叫沒有哭鬧，只有詭異粗暴的拍門聲一直傳來，丹良直覺來者不善，匆匆忙忙將家中的農具擱到木門上，希望能稍微拖延一下時間。老爺爺又驚又怕，一時間合不攏嘴巴亦說不出話來，只懂點點頭快步走回屋，未幾拉著同樣一臉驚惶的老奶奶出來。

唯獨老奶奶沒走兩步，又不願走了。

「丹良──你怎麼不走？」

「我腳程比你們快，你們先走一步，我會追上。」

丹良拍拍老奶奶的肩膀稍作安撫，又示意老爺爺快走，兩老拖拖拉拉的，總算往果園走去。

可是不行。

依他倆的腳程，恐怕沒走多遠就會被攔下來。

如果要增加他們成功逃脫的機會……丹良腦海瘋狂運轉，最終都只指向一個方法。

門外的歹徒比他想像中還要兇悍，拍門似乎只是個誘餌的惡作劇，不獲回應後，一隻螳臂直接貫穿了木板，根本用不著屋內的人來應門。

門栓農具不堪一撃，門扉頓成碎塊散滿一地，螳螂妖與蝠妖大模廝樣地闖進來。他們朝看四周，便見著丹良恰好鎖上了倉庫，並轉身抓起一旁的農具，緊張兮兮與之對峙。

「我可不會讓你們傷害爹娘一根頭髮！」

丹良唯一能爭取時間的方法，也就只有聲東擊西了。

他沒法子看到來者是一群面目猙獰的妖精，以及牠們嘲諷的臉容，唯有尖聲怪笑刺耳無比，還有那錐心的暴戾氣息。即使如此，他仍然有點慶幸，要是看見了，恐怕就沒法繼續虛張聲勢。

世間有些事情，明知沒有勝算，還是會義不容辭。

丹良聽著對方攻勢的風聲，勉強擋下了數招，可惜區區失明的凡人之身，又豈能與妖精對抗？

倏地，手裡的農具斷成兩半。

螳螂妖的臂刀敞開了胸腔之際，丹良惦記著父母能否逃脫之餘，心底始終有一絲慶幸──

橘姑娘沒有捲進這種事情，真是太好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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