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章 橘花約(04)
夕陽與秋葉互相輝映,映出山林一片豔紅,放眼遙望,此時十里村的家家戶戶都飄出了坎煙。
一天過去,紫牙烏依舊坐在矮樹底下,托著腮幫子發呆。
今早的消息實在過於震撼,紫牙烏總覺得整個人魂遊太虛般,腦袋還沒有好好轉過來。
在和大英雄碰面之前,紫牙烏想像過很多不同情景。
如果這輩子大英雄是貓貓狗狗,她就會走進某戶人家裡,碰見討人喜愛一窩幼崽,其中一隻看起來相當威武;如果是飛禽,那麼她就是走進森林後抬頭一望,便發現一隻老鷹在半空盤旋;如果是個人,她便會在茫茫人海裡跑往其身邊,不管是小孩還是成人──
無論轉世為何物,紫牙烏都認定自己一眼就能找出大英雄來,畢竟那道背影她已在夢中凝望千年。
結果,他們的相遇,平平淡淡,萍水相逢。
被夕陽薰成橘黃的天空,驀然一聲笛聲響起,猶似為遠在天邊的雁群送行。
紫牙烏順著笛聲走去,越過果園,便見丹良坐在一塊大石上吹奏笛子。紫牙烏不懂音韻,只感曲調優美柔和,或許是她心有愁緒,便覺音色中彷彿也帶著幾分苦澀。
倏地,笛聲戛然而止,丹良擱下長笛,揚聲問道:「橘姑娘是麼?」
紫牙烏曾說道,若然大英雄的轉世像丹良一樣平易近人就好……可知道當真是丹良後,紫牙烏卻沒辦法像往日一樣以平常心相處了!
她手足無措地站在雖遠猶近的距離,費了好些勁克制那顆怦然亂跳的心臟,叫自己冷靜應對。
「我還沒作聲,你怎麼知道是我?」此言一出,紫牙烏又暗暗懊惱,這個說法是否過於冷淡了?
幸而丹良根本沒察覺異樣,依舊溫文微笑解釋:「正是默不作聲,我才猜是妳。」
話畢,二人不知不覺陷入沉默。
紫牙烏窮忙著回想自己如何表現得泰然自若,以前可以輕鬆打趣回去的話句,她卻忽然腦袋空空,不知該如何對應。
丹良見她似乎沒打算開腔,把弄一下笛子,乾脆打開話題:「我有點意外,還以為妳馬上便出發了。」
「把、把眼前的日子過好,這可是你教的啊?」
「唔……孺子可教?」
這回紫牙烏被逗樂了,她一笑,連帶心情也好像沒那麼拘謹。
她今早的確差點就要離開十里村了──為了把丹良的眼睛找回來。
當知道丹良就是大英雄轉世的瞬間,紫牙烏便婉拒了早飯的邀請,避開丹良對柳書咄咄逼問:「你老實告訴我……盲哥哥之所以失明,是不是跟天誅有關?」
「先說好,這全是我的猜測罷了,不過大概也八九不離十。」柳書起初顧左右而言他,後來他實在抵不過威迫,坦白道:「大英雄把眼球充當了天誅,看來並不只有肉身,連帶元神也一併缺失了一塊。」
紫牙烏立時茫然若失,幽幽開腔追問:「也就是說……」
「不只今世的丹良──」事已至此,縱使真相殘酷,柳書也決定全盤托出,「無論大英雄轉世多少次、轉世為何物,都會天生雙目皆瞍,無藥可醫,無術可治。」
聽罷,紫牙烏頓感一聲巨響轟然迴響於腦內,難過垂眸。
下一秒,她隨即腳跟一旋,打算轉身離開。
早有預料的柳書卻抓住了她,紫牙烏猝不及防被一扯回眸,只見平日總是精靈靈的綠瞳,現在乍然凝上一眶汪水。
柳書錯愕一愣,猶疑了下卻沒有放手。
「我知道妳在想什麼,不能去!」
「他為了世間犧牲,可這世間又待他如何?」
今世他正是因為天生殘疾成了棄嬰,受人欺負,遇上老奶奶和老爺爺是萬不幸中之大幸。
那麼前一世呢?下一世呢?
這五萬年間,他究竟經歷過多少的絕望與痛苦?他苦不堪言,這個世間卻光鮮亮麗,無情流轉,不讓他摻和半分。
紫牙烏無法想像,永生永世困在黑暗中,被群族唾棄、被世間拒於門外,卻毫無還撃之力,究竟是何等的孤獨、惶恐、無援。她才不要眼睜睜看著這位魂牽夢縈的人,在註定悲慘的命運裡頭不停輪迴──
「妳就別怪我放狠話了。」柳書當然理解紫牙烏的不忿,如今他亦同樣紅了眼眶,「今天我們可以逍遙自在,在人間隨心所欲尋幽探勝、追夢覓愛──這種快活人生,正是建立在護法徹視的雙目之上啊!」
柳書一反平日傻氣,講話一針見血,紫牙烏憤然抿住嘴唇,難堪得撇過頭去。
她想不出半句反駁的話。
從古至今,這個世間的確依靠著某部份人的犧牲來維持運作。
只是今天犧牲的,剛好是認識的人罷了。
「元神缺損會有何後果,就算是我這種小仙人也相當明瞭!大英雄抱著何等覺悟才有此決定,妳可思考過?」柳書深知那是多麼不公道的事,然而他就是鐵了心,絲毫不肯退讓,「假如妳現在搶去天誅,歸還給那位大人,反助魔女重回人間,他犧牲得來的太平盛世會變成怎麼樣?這真的是他所願麼!」
或許二人爭論的騷動太大,丹良和老奶奶都從屋內走出來,一臉憂心忡忡。
「兩姊弟人在外鄉,該多點扶持才是呀?」老奶奶來到柳書身邊,硬塞給他一套舊衣物,似是丹良年輕些時的衣裳,「別吵了,都聽長輩講,今晚你倆留下來,待衣袍洗淨烘乾才走。」
丹良手執一塊饅頭,那塊饅頭仍冒著熱煙散發乳香,惹得人飢腸轆轆。唯獨紫牙烏轉過頭看著眼前的丹良,猶如望進一面大鏡子,倒映著自私與愛莫能助。
丹良未及勸導,紫牙烏便一聲不響走遠,只是這次柳書沒上前攔截。其實若她決意搶奪天誅,柳書根本沒有攔得住她的本事,只能把該說的都說,給她自己想開。
「我家姊姊素來嬌蠻,讓您們勞心,實是萬分抱歉。」柳書拱手欠身,禮數做滿,卻又自然而然接過那顯然不是給他的饅頭,吃得好香,「讓她獨個兒冷靜一下就好。」
紫牙烏本是瞞天過海才混進村尾,如今她氣得一走了之,又發現無處可逃,於是一直坐在果園外發呆,直到被笛聲打斷了紛亂雜亂的思緒。
現在她面對丹良變得扭扭捏捏,一半出於羞,一半出於愧。
大半天過去,紫牙烏再怎麼氣結,情緒都漸漸消淡下來,然而心裡就是有丁點不服氣,想要抓住當事人問個明白:「如果有機會重見光明,你……」
衝口而出到一半,紫牙烏問不下去。
可以的話,又會有誰願意生來有所缺憾?
「橘姑娘有何辦法?」
丹良挑眉笑問,紫牙烏立即欲言又止。辦法的確有,可是……
「對不起。」可是最後她只能虛聲道歉,怪自己衝動魯莽,在別人傷口上灑鹽。
說中痛處,丹良沒有記恨於心,他反而揚手拍拍身旁的空位,示意對方坐下。紫牙烏羞羞怯怯坐到他身邊來,惴惴不安一直盯著山腰處的夕陽,薰得天地一片絢麗橘黃。
「要是說沒思考過,也是騙人的吧?」
良久,丹良終於開腔,將藏在心底,不曾告訴任何人的想法,全都說給只相識兩天的紫牙烏。
「如果我不是天生目瞍,現在我可會在什麼人家,過上什麼日子?或許會大富大貴,又或許書香世家,眾多說不準的可能之中,我唯一能絕對肯定的是──我很感激遇上現在的爹娘,直到目前為止的人生,我無怨無恨。」
好耀眼。
紫牙烏凝望始終雲淡風輕、悠然自得的丹良,那側臉在秋色中更見清爽。她呆呆出神,全然不知黃昏悄悄掩飾了少女雙頰浮現的緋紅。
夢中人的轉世,像盲哥哥就很好,真的很好。
「不過說真的,如果有機會重見光明,我會想見見爹娘──」丹良頓了一頓,微微抓緊手裡的笛子,思忖片刻,再開腔:「也想見見橘姑娘。」
忽然被點名了,紫牙烏訝然一愣,管不得臉上蒸發而來的燥熱,急忙搖頭擺手婉拒這個榮幸:「怎麼、我只是過客罷了,沒什麼好見吧?啊、不過這附近的確不太見到妖精,很罕有所以想見嗎?」
「是過客、是妖精,也是除了爹娘以外,頭一個為我咬牙切齒氣憤的人。」聽見對方手足無措,丹良忍俊不禁,繼而又轉個口風,不知為誰打圓場,「對不起,是我思慮不周,女兒家的確不好隨便被人瞧瞧看看。」
「不不不!我很歡迎,也很榮幸!」紫牙烏立即激動得拋開矜持,又慌忙偷偷撿回一些,「雖然也不是可以隨便看、不過是你的話、啊……我的意思是──」
最後她還是掂量不出矜持與雀躍的比例,愈解辯愈語無倫次。她心底最想說的是,明明最後她什麼都沒為盲哥哥做,根本不值得在盲哥哥心裡默記一功。
察覺到紫牙烏的狼狽與認真,丹良被逗樂了,捧腹大笑道:「說得好像我睜眼就能看到一樣呢!」
被他這麼一說,紫牙烏的糾結頃刻失去了意義,滿腔焦躁彷彿撞上冰塊,憑空消失了。
「那麼,人以外的事物,會有什麼想碰碰看看嗎?」紫牙烏拍拍臉頰要自己別再出糗,掩飾羞窘似的轉個話題。
她期待著答案,畢竟能為丹良做的事真的不多。她內心認定了,就算是天上的星星,只要他說想碰碰看,她也會想辦法摘下一顆。
「唔……自家的橘樹吧?」未料,丹良的願望很簡單,卻很遙遠,「橘樹深秋結果,初夏開花,聽說是一朵朵高潔幽雅的花,每次開花我都聞得幽香宜人,卻從來沒看過。」
「橘色的花嗎?」
「聽說果實與花的顏色不相同。」
「啊……那會是什麼顏色?」
「橘姑娘此問有點強人所難。」
看著底下只剩綠葉的橘樹,紫牙烏只覺內心空洞洞的。
「夏天……夏天便可以看到了吧?」悵然若失半晌,紫牙烏驀然想到個好點子,笑得開懷,「夏天我再來這裡,替你看看橘花是什麼顏色,不就成了?」
紫牙烏沉醉於自己的冰雪聰明之中,絲毫沒有察覺總是隨和微笑的丹良,臉頰驟然染上淡淡緋紅,幸而黃昏悄悄掩飾了少年的失措。
「盲哥哥?」
見丹良沒有回話,紫牙烏一瞬間以為他不喜歡這個提議,卻聽丹良清清喉嚨,又打趣回去。
「妳替我看了,我可沒什麼能回禮呢。」
紫牙烏綠眸溜了一圈,又提議:「要不,教我吹笛子吧?」
「可是笛子只有一枝……」
「你都忘了我是妖精吧?」
紫牙烏取過他手裡的竹笛研究一番,然後雙手合十,再攤開時竟然變出一枝以石榴石製成的晶石笛,吹響了它。
音色一出,刺耳無比,連紫牙烏也被自己嚇一跳,丹良無奈輕笑,舉起笛子悠悠示範。
看著丹良耐心教導的身影,紫牙烏垂首抿唇,強忍泛在嘴角的甜笑。
追尋千年,終與夢中人一遇,平淡如淺湖流水,沒有壯闊波瀾的冒險,沒有蕩氣迴腸的轉折,不驚駭,但醉人。
紫牙烏本來打算找出大英雄的轉世,不論他為何物,都盡情訴說這千年以來的思慕。
不過,現在這個距離也很好,真的很好。
秋去夏來再相會,只待橘花遍漫山。
此刻的少年少女尚以為明日可期,從不知道幸福的時光,會如此短暫─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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