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章　橘花約(03)

丹良回來時，紫牙烏才剛被老奶奶喚醒，睡眼惺忪地準備梳洗。

因此，當目睹丹良沒有拉著驢車，身後還跟著個柳書時，紫牙烏一瞬間還以為自己看錯了。

紫牙烏目瞪口呆地看著柳書目瞪口呆的神情，比起面面相覷的一仙一妖，丹良尚未察覺氣氛怪哉，反而表現得甚為雀躍。

「橘姑娘，妳失散的同伴來找妳了！」

「哎呀，當真找著了嗎？」

「那可好囉，橘姑娘不用愁眉苦臉了。」

聞得自家兒子的呼叫，而且是喜訊，老奶奶和老爺爺先後走出來招呼。大概他們內心早有預備，紫牙烏的伙伴就算不是一頭紅髮，也會帶幾分異國人氣質，沒想到柳書和他們打個照臉，卻是個地地道道，烏髮黑眸子的小書生，這倒令兩老愣呆了一下。

平日柳書是個話癆，就算沒人附和也能長篇大論，不知怎地，現在話題都砸到身上了，他依舊一副目瞪口呆，沒吐出半句寒暄，令氣氛更是尷尬。

紫牙烏無暇顧慮柳書怎麼忽然犯傻，只見老奶奶和老爺爺一臉疑惑又好奇，便趕緊回神過來，湊合著介紹：「柳──宇文柳！」

「同個姓的，是一家子？」

「弟弟麼？看著不像啊……」

「大戶人家三妻四妾屬等閒事，哪像我們小農民多養一隻鴨也要掂量？」

聽說妖精都由天地萬物化身成人，哪來一個親弟弟？丹良聽出了端倪，不慌不忙解圍。兩老聽罷總覺得哪裡不對勁，可是看紫牙烏嬌嬌嫩嫩像個小千金，便又覺挺有道理，便沒有追問。

「先不說這些，驢車呢？」紫牙烏心裡暗鬆一口氣，連忙把話題掰到別個方向。

「被徐大娘捷足先登，借走了。」丹良摸摸鼻子，的確有幾分可惜，只是他的心仍然在替紫牙烏高興，「既然橘姑娘找著了同伴，我們也不急於進城去，等幾天就好。」

「可你不是昨天就跟村長商量了麼？他怎可以說話不算話！」紫牙烏可不是這麼想，她聽著這一家和善卻遇到這種不公允的事，立即氣得要動身到村口算帳，「還有，徐大娘就是那個害老爺爺摔傷腰的惡婆子嗎？」

「也是福兒的娘，何苦硬要和她冤冤相報？」丹良感知到紫牙烏打算奪門而出，連忙用手杖把門口攔著，反過來好言相勸。

「她蠻不講理的時候很多，不過好歹也說話算話。」老奶奶念想著彼此都是鄰里，都只記著別人的好，只要不是什麼要緊的事，大多就忍讓一下，「我們找著福兒，她也真有送來跌打酒，雖然沒母雞，但也來了一籃雞蛋，只是都託福兒拿來，自己沒出面罷了。」

「一碼歸一碼，那些人……」紫牙烏頓了頓，還是狠下心把話講白了，「明擺著欺負你們軟柿子啊，這口氣嚥得下嗎？不恨嗎！」

老奶奶和老爺爺當然知道紫牙烏出於心疼，只是他們一家性子從不剛烈，這下也不知如何安撫。

「世界如何對待我，也不等同我要如何對待世界。」未幾，丹良重重嘆了口氣，無奈苦笑，「若我要恨，就得由老天爺開始恨，恨那麼多人，就我一個累，不划算。」

紫牙烏講不過人，卻還是為他們憤憤不平，只好趕緊找個人拉攏。

她朝一向多管閒……不、最愛抱打不平的柳書揚聲道：「你也說句話好不！」

老奶奶和老爺爺也一同望向柳書，希望他懂得紫牙烏的脾性，可以講幾句話滅滅她的火氣。

突然察覺自己成為眾人焦點，柳書終於把合不攏的下巴收好了。

然後，他突兀鼓掌。

「好──說得好呀！」柳書豪邁地朝丹良比了個拇指，又拱手致意，「公子有如此海納百川的胸襟，實屬舉世難得之輩，在下相當佩服！」

他那誇張的奉承，不只紫牙烏怔住，連丹良一家也為之錯愕，有點鬧僵的氣氛霎時消失，剩下隱隱約約的尷尬。

「或、或許是失散太久，我弟弟有點嚇傻了。」紫牙烏連忙打圓場，悻悻然拉著柳書離開，「借一步，我們來說說話。」

紫牙烏按壓著內心那股快要爆發怒火，拉柳書到倉庫後頭，才恢復嬌蠻本性。

「你幹嘛認同他！你平日不是最愛替天行道，為民請命？現在一家弱勢要你幫忙，你發什麼呆拍什麼馬屁……」

「找到了、我們找到了！」

紫牙烏罵不到一半，柳書猛地反過來抓住紫牙烏肩膀，著急得話不成語，只反覆唸著同一句。

「找什麼……」紫牙烏呆了半晌，才恍然大悟過來，滿肚子的鬱結登時失了蹤影，跟柳書互相攙著對方臂膀，快樂地轉圈圈起來，「找到了？真的找到了？」

回想啟程之時，紫牙烏還想著少說沒有三年五載都怕是尋不著人，現在忽然就宣告找到了，她頃刻彷如夢中，難以置信又喜出望外。

「妳耐著性子聽我說。」柳書掏出羅盤開始作解說，「羅盤一直以來指明兩處地點──近在羅盤的妳，和身在遠方的大英雄，妳與大英雄一脈相承，因此才會兩點成一線。」

紫牙烏對羅盤的最後印象仍然是一線血針，如今俯望，卻已經在中央凝在一起，變回了一顆血珠……唔，說是圓珠也不算很圓，不知為何在某個方位起了個小喙。

「當我發現妳偷跑後，羅盤便一直聚成血珠狀態，集結在某個方位，我順著方向一直走，最終來到這裡──妳能理解我在說什麼嗎！」

說到這份上，柳書又激動得語無倫次，紫牙烏思考了一下，綠眸驀然亮了一圈，直到此刻她才感到丁點實感。

如今血都集中在一起。

而且回歸正位，沒有再變成一線。

也就證明──

只見血珠上那個小喙忽然愈來愈圓潤，最終融入到本體之中。

與此同時，一道陰影遮蔽了手上的羅盤。

「我娘說早飯做好了，大伙兒來一起吃吧？」

紫牙烏驀然仰首，便見丹良站在跟前，笑容依舊溫文。

與此同時，距離十里村很遙遠、很遙遠的地方，有一座荒山。那裡樹木叢生、百草豐茂、氣候宜人，如此宜居之地也的確曾經幾許繁盛，最風光的時期甚至發展出幾個村莊和小城──

最後殊途同歸，皆破亡於瘟災。

人云此山風水不佳，唯獨百年過去，記憶漸漸淡忘，尤其戰亂天災之時，人們無處可棲，於是又被此山的好景好水所蒙敝，聚居久了，又鬧瘟災，人畜無一倖免。

五萬年間，周而復始。

如今荒山上仍舊可見人們聚居的痕跡，長了野草的頹垣敗瓦間，散落著躺臥的骨骸，尚且完好的樓房早已人去樓空，毫無生活氣息，對比漫山青蔥，幽靜中更顯不祥詭異。

無蟬噪，無鳥鳴，山間流水平緩無聲，一直湧進某個山洞。

洞內潮濕森然，鐘乳石猶像野獸的獠牙，尖銳、凌亂、參差不齊，彷彿誤闖的動物稍不留神，整個洞穴便會趁機一口闔上。一滴水珠從洞頂掉落，輕輕巧巧卻響徹山洞，突如其來的巨響嚇得地上的老鼠慌張亂竄，然而很快便平復過來，甚有目標般往洞穴深處邁進。

牠們沿著迂迴曲折的洞穴走啊、走啊，最終抵達洞穴的盡頭。

洞穴的盡頭，奇形怪狀的尖石平地堀起，猶如祭壇般的石山上，鑲有一顆綻發著光芒的天誅──

唯獨光芒並非璀璨白光，而是一片妖異血紅。

紅光映得整個洞穴陰寒邪魅，只見鼠群筆直前進，一隻、一隻，朝天誅猛衝！

碰一聲，老鼠撞上亂石，自盡而亡。

天誅之底，滿布骨肉屍骸，腐臭沖天，四濺的血漿沾污了原本晶瑩剔透的神珠，年年月月，充滿希望的光華早已始不復見。

驀地，天誅出現一道裂痕。

裂痕猶如通往一個貪婪的深淵，將一切腐臭、屍骨、血污、還有五萬年間死於瘟災的冤魂怨氣統統吸納進去，最終天誅抵擋不住衝擊，應聲迸開。

天誅一滅，山動地鳴。

一聲刺耳長嘯從地底深處響徹萬里，似是壓抑多年的怨氣與怒火終能發洩，亦似威嚇世人某些事物已經甦醒。

長嘯戛然而止，潛藏於人間各處的妖精紛紛蒙受呼召而來，牠們各形各色，長相怪誕，雖然互相看不順眼，卻在抵達山洞盡處之時，立即屏息以待。

石山上已無天誅，只剩一個彷彿能通往煉獄的洞口，此刻湧出一團夾帶著惡臭的黑霧。

魔女的元神，衝破了五萬年的封印，降臨人世。

目睹黑霧聚集，眾妖紛紛下跪，有些熱淚盈眶，有些激動下跪，不少更是唸唸有詞。

「我們稱霸天下的世代，終於要來臨了……」

「殺光那些欺侮我們的人類！」

「還有以正義為名一直壓迫我們的天界！」

「懇請魔女閻蜜瑜，賜予我們無窮威力──」

黑霧扭結成一條巨形毒蛇，目露凶光，大口一張，竟噴出毒液，底下眾妖躲避不及，立時痛苦打滾，洞穴傳來一片哀號。

正以為就此一命嗚呼之際，妖精的身體倏產生了變化。

剎那間，瘦弱的變得健碩無比，兇猛的更具無窮力量，原本長相怪誕的妖精們，如今更是惡形惡相，急不及待地摩拳擦掌，只待魔女一聲令下。

「殲滅天誅，釋放吾身。」

未幾，黑霧毒蛇終於開腔，聲音沙啞低沉，像是魔鬼的夢囈，聽著令人不寒而慄。

「還有，找出護法徹視的轉世——」

在一眾熱烈和應與呼聲之中，閻蜜瑜下達第二個指令。

「讓他魂飛魄散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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