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章　橘花約(01)

風吹樹晃，橘香盈溢。

十里村處處充滿農鄉風情，可惜紫牙烏擠不出半分閒情欣賞。她坐在橘樹下，托著腮幫子，只見一條鄉郊小徑彎彎曲曲，一直伸延到遠處的農家去，景色愈是安逸平靜，她的神情便愈焦慮，眉頭都擠成一塊兒了。

突然小徑一旁傳來些微騷動，紫牙烏一雙綠眸立即亮了起來。

會是福兒來通知嗎？通知她那個書呆子仙人進村了？紫牙烏精神抖擻地站起身子，打算迎接來者──

一個小身影衝出草叢，只是隻呆頭鵝罷了。

滿懷期待皆落空，紫牙烏一肚子悶氣無從宣洩，於是抓一把雜草丟過去，卻沒想到鵝兒嚇跑幾步，又繞回來把雜草啃得津津有味，紫牙烏看著更加不是味兒，氣得跺腳。

「橘姑娘，來吃午飯囉？」

紫牙烏無可奈何坐回樹底，一聲溫柔的呼叫隨之響起。她悻悻然回首，便見丹良不知何時站在身後。烈日當空，丹良身為農家子弟卻沒有曬出一身黝黑，縱使說不上白皙，總之看起來就是健健康康的。

紫牙烏目前不叫紫牙烏了，那晚她將捧在掌心那顆橙橙黃黃的果子，和在城裡投宿的客棧隨便湊合一下，如今她就是來自西域的宇文橘。

盲哥哥也不叫盲哥哥，他有名字，叫丹良。

老奶奶說，丹良是她跟老爺爺在山上撿來的。

當時老夫婦到城裡做點買賣，一不留神就要入夜，手裡碎錢數算又數算，始終捨不得到客棧投宿，想著腳程快一點總趕得及回到村裡。

老夫婦來到山上，本該天黑路暗的森林中，處處螢火點點飛，他倆感到新奇又漂亮，不知不覺被吸引過去。

結果在螢火最燦爛的草叢中，端放著一個嬰孩。

小娃兒不哭不鬧，唯獨眼眶都缺了珠子，準是被丟棄了。老奶奶看著可憐又心疼，膝下又無兒，抱到懷內便不願放手。老爺爺只覺這嬰孩螢光纏身，說不定命帶不凡，湊巧又給他倆老夫婦碰著了，天不絕人，於是決心抱回去好好養，取名「丹良」。

老奶奶還說了很多，她總是一邊做著瑣碎家務雜事，一邊拉著紫牙烏閒話家常，平日家裡的漢子都在果園忙東忙西，老奶奶似乎很高興紫牙烏可以給她作個伴兒聊聊天。只是二人出身經歷南轅北轍，共同話題就一個丹良，老奶奶自然把兒子掛在嘴邊當開場。

紫牙烏在十里村已經住了好一陣子。

雖說這裡是個歇腳地，可是在這之後已沒什麼重要的村落城鎮，若非羅盤所指，恐怕紫牙烏也不會走來。如今她望穿秋水，也沒打聽到有半個外人進村。

「不吃了，氣都氣飽了！」

氣話一出，紫牙烏又暗暗後悔了，卻霎時之間拉不下面子道歉。她知道這些都跟丹良無關，只是她實在捺不住焦躁。

這世上原來還真多武力解決不了的事。

紫牙烏不僅打擾丹良、老奶奶和老爺爺，還麻煩了福兒。

當初紫牙烏以為福兒只是個迷路小哭包，沒想到年紀小小卻有情有義，不僅把她的身份和存在嚴嚴密密隱瞞下來，還應她的請求，只要有個書生打扮，揹著大書箱的男子走來，不論對方有否同樣打探尋人，福兒也會立即匯報。

可惜大半天過去了，紫牙烏始終不見福兒屁顛屁顛地跑來。

說到底……好吧，雖然她偷跑有錯在先，可是那個混蛋書呆子究竟要磨蹭到什麼時候才出現！紫牙烏既心虛又氣得牙癢癢，卻見猝不及防一個橘子遞到臉前來，香氣撲鼻。

她抬頭一望，原來是丹良準確地抓住方位，坐到她身旁來。

「要不是你眼纏布條，我還真記不住你是盲哥哥。」

不僅從山上順利把人帶回來，丹良還常身手俐落地在果園矮樹間悠轉不躊躇，紫牙烏不禁嘖嘖稱奇。

「我雖兩眼皆瞍，惟未有失聰，未有心殆。」丹良莞爾一笑，未有將紫牙烏的率真打趣放上心，還溫溫文文講述他悟出來的生存之道，「耳能聽風，風承萬籟，形繪於聲以逮心，心則辯善惡明暗是非。」

當真有那麼厲害？紫牙烏誕生於自然，卻只覺自己感官健全，不曾注意到這些細微小節。

她試著學丹良，閉上雙眼，感受到四周動靜。微風吹拂，秋意沁涼，她只嗅得橘子香氣饞人，身後的果園卻未有隨風繪聲繪影。

「妳聽見了嗎？」

「聽見什麼？」

「有人餓得肚子咕嚕咕嚕呢。」

「這什麼──」

耳畔傳來少年的噗哧輕笑，少女的臉頰頃刻刷上淡淡緋紅。紫牙烏既羞且怒，慌慌張張睜開眼睛，便見丹良已剝開了橘皮，水嫩的果肉正擱在她面前。

「急著也是等，耐著也是等，何不把眼前生活過好？」

丹良簡直像哄小孩，紫牙烏總覺得不好意思。只是、那番話聽著也挺有道理，還有橘肉實在晶瑩剔透，紫牙烏終究接過，大口一瓣，酸酸甜甜滋味無窮，剛才的煩心事頃刻丟飛到九丈遠。

「你們家的橘子真的好好吃啊──」

「小心吃太多，待會吃不下午飯。」

丹良嘴裡這麼說，然而聞得紫牙烏吃得樂支支的，便隨手又多摘一個橘子，替她剝皮。

「哎唷……」

突然不遠處傳來老爺爺的痛呼，丹良率先站起，快步循聲音來源跑過去，紫牙烏緊隨其後，便見老爺爺捂住腰部，狀甚痛苦，竹簍裡橘子撒得滿地皆是。

紫牙烏見狀連忙拉住丹良，這才沒讓他踩到腳下圓滾滾的水果，摔倒受傷。

「爹，你怎麼又跑出來了？」丹良意會到了，腳貼著地前進，踢開腳邊的橘子，蹲下來才碰得著瑟縮成一團的老爺爺，丹良不禁有點生氣又擔心，「我剛才不就扶你進屋休息了麼？」

「我想起，忘了把橘子搬進倉裡去……哎唷！哎唷！」

「這些我來做就好，你先坐著。」

話音未落，老爺爺又哀哀叫痛，丹良替他矯好姿勢，挨到牆邊稍息。老爺爺原本摔得不算重，只要好好休息幾天便可恢復得七七八八，無奈秋收農務繁重，勞動了一個朝早，腰骨似乎愈來愈痛。

老奶奶聽到騷動也趕緊過來，看到兩個年輕人忙著把橘子收拾到竹簍，一個老頭子萎靡不振坐在地上，便立即洞悉眼前狀況。

「你這個樣子，還怎麼趕市集？要不這趟由我去罷。」

「妳不也是個老太婆？走個路就嚷著說腳丫子痛。」

老奶奶和老爺爺身體各有不靈活，卻仍然嘴不饒人，酸言酸語的背後，大抵出自於關心。

「你們要把橘子運到甘朵城賣了？」紫牙烏來回看著兩位老人家嘮嘮叨叨，忍不住好奇問：「要不……我來替老爺爺去趕市集吧？」

「這怎麼行！」

「妳個女兒家，怎麼能隨隨便便拋頭露面？」

此言一出，老奶奶和老爺爺又忽然意見一致了。

「才不會呢，你們讓我白吃白住，就當是我報恩吧！」紫牙烏今早本已想在果園幫忙，可是老奶奶說她雙手嫩嫩白白，哪裡是做慣粗活的人，被一口婉拒了，「何況我的同伴本就在甘朵城，我順路回去打聽一下消息，說不定半途就遇上了。」

說到這份上，老奶奶和老爺爺面面相覷，顯然是覺得勞煩到客人不好意思，卻又想不出比這個更好的法子來反駁。

「就這麼決定囉？那我們什麼時候出發？」

「得等我們把橘子都摘下來……」

紫牙烏迫不及待地想現在就動身前行，可惜丹良也說不準日子，現在缺少人手，準備功夫恐怕比往年要更慢一點。

這時老爺爺覺得自己休息夠了，打算起身收拾散落一地的果子，豈料一彎腰，又痛得哎唷哎唷的叫。

「先去躺躺吧，我來去拿個跌打酒給你揉揉。」

老奶奶急急忙忙跑回去，丹良則攙扶老爺爺一拐一拐地回到屋裡。

紫牙烏留下來把橘子拾好，搬進倉庫，再走出來眺望。這果園說大不大，現在有一半矮樹已經變回綠油油，另一半仍然橘色爛漫，只靠丹良的話，會不會得花個三五七天才能出發？

這裡等個幾天，那裡等個幾天，究竟要什麼時候才能與心心念念的英雄碰面啊──紫牙烏忍不住沮喪，然而半晌過後似是想到什麼點子，一雙翠綠眼睛變得閃閃亮亮，摩拳擦掌，渾身充滿幹勁。

貴為妖精，每個地盤都有其作風，這種事紫牙烏當然明白，因此老奶奶今早拒絕了她，她也相當尊重。不過，剛才幫忙撿拾橘子倒是沒被阻攔，所以撿橘子是允許的吧？

那麼──她就來撿個橘子吧？

紫牙烏把一頭紅髮束成馬尾，一口氣提了幾個空簍筐走到果園中央來。「總之把全部都摘下來就可以了吧？」

她合指一彈，多顆晶石便瞬間飛出，準確打在樹幹上，矮樹顫動，橘橘黃黃的果子應聲掉滿地。不費吹灰之力，橘子便輕輕鬆鬆載滿一簍又一簍。

愈早收割好，便能愈早出發；愈早出發，便能愈早與英雄碰面，而且又能減輕老爺爺和丹良工作，實在一舉兩得。

此時紫牙烏看著滿眼的收成，意氣風發地拍拍掌心的灰塵，壓根兒沒想過此後半天不到，她便會因此深深懊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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