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　路過蜻蜓(04)

半夜時分飄下了一場綿密小雨。

丹良趕緊走進一戶農院，把竹簍、手杖和笛子擱在一旁，從袖口抱出一顆掌巴大的石榴石，輕輕放在屋簷下。

「姑娘，可以出來了。」

話畢，地上的紅晶石發著光，轉眼之間，晶石便化身成少女姿態，原本只有一人的籬笆牆外，現在一下子擠著兩道身影。

「剛才實在冒犯了。」

「冒犯什麼？我還得感謝你讓我留宿呢。」

丹良壓低聲量道歉，紫牙烏倒是豪爽地拍拍他的肩膀。

紫牙烏聽從丹良的建議混進了村子，找個地方稍憩一番，過程並不驚險，唯有一事需要斟酌──

「姑娘若不感冒犯，可化身晶石，由我帶姑娘進村。」

當時在山頭，丹良請紫牙烏化成原形晶石，或許只是出於坊間的耳聞，據說妖精能幻變百物，所以才會輕率提出。

身為妖精的紫牙烏聽進耳內，卻是要求她暴露弱處，萬一對方有一絲不軌謀算，便能輕易將她掌控於指間。

而且……原形畢露，很羞人。

就只是想找個地方好好憩憩，用不著這樣賭命，然而紫牙烏卻沒多細想便答應了，連她自己也說不清原因，可能是當時又累又餓，頭腦不靈光，才會做下如此冒險的決定。

紫牙烏不知何故，打從心底認為這個男子可以信任。

「妳在這裡稍等一下。」

畢竟是自家，哪裡多塊石頭，少塊木都一清二楚，他現在連帶路的工具都不需要了，俐落地推門而進，未幾屋內便響起迫切的交談聲。

「丹良回來啦？福兒找著了嗎？」

「找著了，受了些許驚嚇，但沒大礙。」

「那真是老天庇佑了──」

折騰了大半晚，丹良有驚無險回到家中，老奶奶和老爺爺趕緊追問究竟，得知鄰里孩子沒事，不禁舒了口氣。

紫牙烏看著燈光將紙窗紙門烘出淡淡昏黃，又舉頭看看一簾綿雨，縱使原形畢露的羞怯還沒褪去，心底依然暗暗慶幸。幸虧這個魯莽之舉，才恰恰躲過這場忽然飄來的小雨，不致落入更狼狽的景地。

忽然緊閉的紙門「喀」一聲打開，順著燈火一起走出來的，是一名神情有點焦慮的老奶奶。

不好，被看到了！

福兒的哭聲實在太轟天動地，紫牙烏記憶猶新，她可不想平白無端又把人嚇一跳。情急之下，她只能一把將竹簍罩到身上，蹲得低低的，要多滑稽有多滑稽。

只是沒多久，竹簍就被挪開了，這次還多來一位老爺爺。

「哎唷……你這是在幹嘛？」以為老爺爺要嫌棄開罵，紫牙烏也打算趕緊道個歉，卻瞥見老爺爺是朝屋裡哮，原來不滿的對象是丹良，「你都知道外面在下小雨，就該先把人帶進屋內啊！」

「來，沒有沾濕身子吧？」老奶奶拉她進屋子，撥撥她肩上的雨粉，又遞上熱茶，「我們在等丹良回來時泡的，應該還溫熱，喝著點。」

和預想的待遇簡直是天淵之別，紫牙烏坐下一愣、接過茶杯一愣、收過橘子又一愣，回神過來這戶人家已經自顧自商量著留宿的事。

「我明早找戶有女兒家的，方便姑娘留宿……」

丹良此話一出，老奶奶和老爺爺立即搖頭擺手說不要。

「你都不知道，當初撿你回來，不就一個小娃娃，整村子人又要看又要叫。」

「就怕人多口雜，女兒家被當成猴子看，多難過？」

「我們家在村子末段，又鮮有人來串門子，妳儘管安心住啊？」

最後一句是老奶奶輕拍著紫牙烏的手背，和藹可親地定案，直到眾人開始為留宿一事張羅打掃，紫牙烏才找回自己的聲音。

看不見的丹良就算了，可是怎麼奶奶和老爺爺驚訝也不驚訝一下，對她如常人一般？

「我一頭紅髮綠眸子，你們怎麼就不奇怪？」

「敢情是看慣怪東西，見怪不怪了。」

「又不是少顆眼珠，有多怪？」

老爺爺左一句怪東西，丹良右一句沒眼珠，然後三口子一哄而笑，都不把天生殘缺看成一回事。這戶人家平平凡凡，沒什麼厲害功夫，氣度卻足以令紫牙烏深感折服。

「不問來歷，只問心腸。」老奶奶從櫃裡找到一套洗換衣物，放到紫牙烏面前，「丹良說，在他找到福兒之前就是妳護著福兒，這麼善心的姑娘，該當好好對待。」

「在我年輕的時候，也曾見過像妳這樣的人。」老爺爺則多拿一份被褥，忽然提起往時閱歷，「金髮紅髮，藍眸綠眸，聽說是西域來的商人。」

紫牙烏笑而不語，說實在她不太知道西域在哪，總之好歹是個人，不用將妖精之身提在嘴邊就好。

「對了。」丹良也知道身份敗露並非紫牙烏本願，因此也沒說穿，不著痕跡地轉了個話題，「想來我還沒問姑娘叫什麼名字？」

「紫……」紫牙烏本想順勢回話，唯獨話音未落，急急剎住嘴巴，一時無措地左看右望，胡亂看到了手中的橘子，「……橘！橘子的橘，我叫宇文橘。」

屋外細雨依舊霏霏飄落，但如今身處燭光明亮的暖和房屋中，這樸實又帶點跳脫的農家彷彿迷霧裡的一點螢火，讓紫牙烏再沒有當初迷路荒野的不安了……


另一邊廂，柳書打了一個很誇張的噴嚏。

幸好恰恰提起了筆，不然寫了好幾天的心血就此毀於一旦了。

他此刻躲在客棧的客房內，根本無暇顧及剛才一閃而過的寒慄，只是吸吸鼻子後又再埋首振筆疾書。

「於是被污染的水源被淨化，此後人傑地靈……原來昔日天誅的碎片有這樣的後續啊，那個傳說居然還存在這樣的小分支，太妙了！」

柳書擱下筆桿抹一把汗，高舉起寫得密密麻麻的宣紙，這個不曾在須彌山記錄在案的歷史，他能成為記錄者實在倍感驕傲。

真是多虧紫牙烏的提議，沿路以來柳書自覺增廣見聞了不少，人間處處都是歷史寶藏。

想及那個動不動便吵吵鬧鬧的嬌蠻妖精，這段時間出乎意料非常安靜，柳書滿懷安慰。一定是他天天夜夜講解歷史對未來的重要，日子有功，連妖精也被感化，總算沒來大呼小叫嚷著趕快出發。

不過，似乎也差不多該出發了。

他小心翼翼捲好宣紙，放進書箱，便整裝待發走出客房，敲敲鄰房的門。

「我們該趕路了──喂，紫牙烏？」柳書敲了幾次，內裡都沒人回應。

奇怪了，都日上三竿，難道還沒起床？他深感奇怪，正打算繼續拍門時，門便應聲打開。

「紫牙──咦？男人？」

一道魁梧的身影遮擋了日光，柳書抬頭一望，來應門者赫然是個長相兇悍的彪形大漢！

彪形大漢打量了柳書一眼，不悅地問道：「你是有事找老子嗎？」

「沒、沒事……」嘴裡客客氣氣，柳書的眼睛卻轉個不停，原本應該住在這客房的紫牙烏，真的不在房中！

「沒事還不快滾！」彪形大漢瞪了柳書一眼，碰一聲關上房門。

怎麼眨眼之間，就換了個人住了？

柳書有點六神無主，只能來到櫃台詢問。掌櫃一查店歷，那客房確實是紫牙烏投宿的那間。

「可是、現在住著個男的耶？」

「這不是當然的麼？」

「此話何解？」

「那姑娘退房了啊！」

「這怎麼可能！」

柳書大叫一聲，惹來在旁的食客一輪側目，驚得他連忙捂住嘴，過了半晌才又挨近櫃檯，壓低嗓子追問：「什麼時候退房了？」

掌櫃皺皺眉，顯然有點不耐煩，可是仍翻一下紙頁，大剌剌地指給柳書看。

真的、紫牙烏在前些天退房了！

柳書難以置信，一手抓過店歷左翻右翻，簿子裡白紙黑字紀錄著他倆的投宿時日，不由他置疑。

「沒有要光顧就快走，走開走開！」掌櫃一手搶回店歷，揚手要柳書走開，接著又笑臉迎人招呼別的客人。

柳書被趕到角落，仍然目瞪口呆，久久說不出話，心想著這次死定了。

原來，他留在這個城鎮差不多有大半個月──他有耗那麼多時間嗎？也難怪氣得紫牙烏一聲不響跑了！

不，此言差矣，柳書埋頭苦思，憑他依稀的印象中，紫牙烏好像曾經問起過現在羅盤的方位？該不會、她打算自己先偷跑去見大英雄吧？但就算方位沒錯，手裡沒有羅盤，她又怎麼確定目的地在哪？

那隻蠢妖精現在定是迷路了！

紫牙烏半途才察覺的問題，柳書一下子便推測到了，他登時臉色剎白，急得在原地踱步，不知要到哪裡尋人去。

啊──羅盤！

靈光一閃，柳書趕緊拿出羅盤，既然連大英雄的現世也能尋回，同樣道理，也能尋回紫牙烏才對！

他朝羅盤定神一看，圓盤內的結果，令好不容易合上的嘴巴又再次合不攏。

「掌櫃，收錢──」

匆匆忙忙地，柳書在櫃台隨手放下碎銀，扯起書箱奪門而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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