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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章 路過蜻蜓(01)

風,猶如猛獸低吟。

踏著不由自主的步伐,一名少年獨自走進濃得化不開的漆黑裡頭。

「朝有淚……」

愈往深處探索,蕭瑟的風聲之中,少年疑似聞見一聲聲女兒家的呢喃,細細碎碎、隱隱約約、淒淒戚戚。

「夜無眠……」

幽暗無孔不入,悄悄侵蝕肌膚、血肉、五臟六腑,使其身心俱寒,少年始終不住腳步,不徐不疾遁聲音走去,只欲聽清彼人何在,又因何事嗟嘆。

「憑欄癡癡盼郎歸……」

那聲音忽遠忽近,彷彿一縷絲帶隨風而擺,前一句響在前方稍左,下一句卻在後方稍右。

「緣有盡……」

女聲漸趨漸近,既像情詩又像怨曲,少年走了好久,只覺兜兜轉轉,身陷其中不知方向,直至目睹黑暗盡處綻放著一點光芒。

「恨無期……」

朝光明之處逐漸邁進,彷能吞噬人心的幽暗便緩緩褪去,他依稀看出自己正身處一個洞穴裡,但哀怨的呢喃依然只聞其聲,不見其人。

「含怨綿綿將誅滅──」

終於少年抵達洞穴的盡頭,呢喃亦驟然消逝。

只見洞內中央長出一堆參差不齊的石柱,一顆晶瑩剔透的明珠鑲嵌其上,靜靜散發著彷彿能淨化世上一切汙穢骯垢的光華。

倏地,一道邪風森然吹來。

明珠如燭熄滅,黑暗剎那間席捲而至。

「朝有淚,夜無眠,憑欄癡癡盼郎歸……緣有盡,恨無期,含怨綿綿將誅滅……朝朝有有淚夜夜淚無無憑眠眠恨欄癡緣郎將癡有歸滅盡……」

哀怨的呢喃從山洞的另一端幽幽飄至,任憑少年用力捂住雙耳,詭譎的話語仍然滲進腦內迴響不斷,反反覆覆重疊到字不成句、詞不成語,少年痛苦得瑟縮在地,早已聽不出含意,惟怨恨未改。

驀然,洞穴多了一股氣息。

就在少年前方。

空無一人的盡頭。

感知到那神祕存在,少年不自覺屏息凝神。

耳畔的呢喃怨懟戛然而止,雙目最終適應了黑暗,映入眼簾的依舊是參差不齊的石柱。

鑲嵌其上的卻是一顆眼球。

眼球自顧自溜了一圈,最終盯著少年。

「找到你了。」

少年嚇得倒抽一口氣,從床鋪掙扎坐起。

他驚魂未定,手裡摸著的是昨夜剛補綴的被褥,拂過臉頰的是秋末的寒風,周遭散發著熟悉的氛圍。

恍神半晌,少年總算確信方才如此逼真的洞穴與呢喃,純粹惡夢一場。

未聞雞啼,怕是午夜未過,屋外卻傳來些微騷動,有人拍打著少年家門。

「開門──來人啊,快開門!」

少年取過繫在床櫃手把的布條,走出房外,才發現家中的老爺爺與老婆婆亦早已被拍門聲驚醒,慌慌張張來到門前。

「那麼晚了,誰呀?哎呀……」

老爺爺這才拉開門栓,門外的人已猛力推門而進,迫得老爺爺一記腳步踉蹌,往後摔了一跤,老婆婆與少年嚇得立即上前撐扶。

闖門而入的是一名農村婦人,她跨入門檻,也沒理會屋內人的狀況,劈頭就這麼一句:「快說!我的福兒在哪裡?我的、唔──」

她帶著一行十多個村民,挑著竹燈籠浩浩蕩蕩進門,本欲放聲質問,豈料她瞥見少年臉龐,登時嚇得花容失色,同行之人亦一時面有難色,撇過頭去。

「妳是住在村口的徐大娘。」少年好不容易將老爺爺扶到椅子坐好,語帶微慍地詢問這群不速之客:「午夜到訪,所為何事?急得把我年邁老爹推跌在地?」

「你、不顧一下尊容?就不怕把人的膽子嚇破!」

「自顧自地登門造訪,沒給主人家準備的人是妳,請勿見怪。」

少年將布條收到身後,還故意走近人群,徐大娘嚇得後退出門,彷彿看到不該看的可怕之物,一直伸手掩臉不敢直視少年,卻又未打算離開。

「你、你這個怪物,快把我福兒還來!」徐大娘說罷,又氣上心頭,賴在少年家門前呼天搶地:「平日就叫他不要近你,現在賠命了,人不見了──」

「哎呀……你家福兒不見了?」老婆婆原本幫老爺爺揉著疼痛不已的腰背,聽畢也立時湊過來,一臉訝異又焦慮,「今早他是有來過,可是橘田秋收,我家丹良忙著了,我就給福兒幾個橘子,讓他去找鄰近孩子一塊兒玩。」

「敢情是你家的怪物藏了我福兒,偷了他眼珠──」

「那只好請示徐大娘,我可有偷藏半顆眼珠?」

丹良毫不匿藏,想要一手撩起及目的劉海,此舉又立即嚇得眾人叫聲連連,慌忙阻止丹良以目示人,丹良只感哭笑不得,隨之擱下手臂。

「怎麼妳孩子不見了,就立即說我的孩子是怪物呢?」老爺爺按捺著疼痛不已的腰,怒氣沖沖上前理論,「我們一家住在這村子,比徐大娘嫁來還早,這些年來可有虧待你們?」

眼看一室殘疾垂老,來擺架子的村民登時沒了底氣,甚至有幾個婦人拉拉徐大娘的臂膀,勸說她息事寧人,現在尋子要緊。

「福兒的事我會幫忙,若尋到人,妳得替我老爹準備湯藥,他年邁,摔不起。」丹良趕緊扶好老爺爺,並朝徐大娘交代一聲;「也別找人聚在我家門前叫囂,我娘亦同樣老邁,嚇不起。」

「你一個瞎子,若真找得著人,我可真得帶上母雞兩隻來酬謝!」徐大娘勢不輸人,丟下一句氣話,趕緊拉著村民四處尋人。

霎時間,聚在門前的人群一哄而散,午夜又恢復了清靜。

「丹良,快去找找那娃兒。」被徐大娘推倒的老爺爺同樣心急如焚,推著丹良出門,「村裡的孩子都笑福兒怕黑又怕鬼,快去找,他一定嚇著了不少。」

「老頭子有我顧好,你放心快去,他一身硬骨頭摔不了多大的傷。」老婆婆也趕緊勸丹良,語氣都快哭出來了,「就怕福兒在山上迷路,山裡有野狼,你也當心點。」

丹良連忙點頭,將年邁高堂安頓好,雙目纏上布條,揹過竹簍、取過手杖便奪門而出,然而沒走幾步,乍然聽見不遠處傳來微弱的嗚嗚咽咽。

「誰在這裡?」對方沒有回應,也未有停止哭泣,丹良頓了頓,沒好氣地放柔了嗓子,「小菊?是妳對不對?」

藏在橘樹後方的小身影,聽到名字立即怔住了。磨蹭良久,一個小女孩提著燈籠,畏首畏尾地探出身子,一把眼淚地撲向丹良。

「盲哥哥,對不起──」小菊個子小,丹良又尤其高大,她只摟得住丹良的雙腿,「明明福兒走失與你無關,徐大娘太兇了,我不敢跟她說話,嗚……」

「沒關係,小菊不用怕。」丹良蹲下來,摸摸小菊的頭,又順順她的兩條辮子,「妳知道些什麼,告訴盲哥哥好嗎?」

「今早我們吃過橘子,就偷偷跑到山裡玩。」縱使雙眼蒙上布條,小菊看到他溫柔的笑容,慌亂的心也踏實了點,「忘了哪家的孩子說山上有片野菊田,福兒說要摘些送我,可是卻一直不見他回來……」

說著說著,小菊抽抽噎噎地說不下去,丹良聽畢不禁內心一沉,老婆婆最擔憂的果真發生了,只願福兒吉人天相。

「小菊乖,謝謝妳願意告訴我。」丹良拍拍小菊的頭顱,輕聲細哄:「妳現在好好回家睡一覺,別再亂跑,不然盲哥哥找到福兒,又要忙著找小菊了。」

淚如雨下的小女孩被哄得噗哧一笑,趕緊擦擦淚水與丹良道別。丹良細聽著孩子細細碎碎的腳步跑遠了,他才邁步離開。

孤身一人未有挽燈,夜路漫漫丹良卻行走自如。直到耳邊村民的呼喚漸遠,瀰漫在鼻腔的橘香與燈油焦味也漸漸變成濃重的草木氣息,丹良才收起手枚,從竹簍取過一支笛子。

他深深吸一口氣,吹奏出優美悠揚的笛聲,獨自走進樹影幢幢的深山之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