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章

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這樣，想像很豐滿，現實很骨感——包括我和鍾梓軍的「同居生活」。

儘管我自認自己死皮賴臉留在鍾梓軍家裡，是為了要照顧他，但是當他因為高燒而全身乏力躺在床上時，我卻站在他的床邊，有些無所適從。

「……妳要一直站在這裡嗎？」鍾梓軍燒得滿臉通紅，聲音嘶啞，「妳可以自己去挑選想住的房間啊。上任屋主把這裡當作民宿經營，我接手後，西邊兩間房間被我拿來做為倉庫堆放雜物，東邊那兩間則始終保持原樣，我偶爾會過去打掃，環境應該是還可以住人，頂多有蜘蛛網、小蟲什麼的。」

「嗯，好……不過，我還是滿擔心你的。之前新聞不是有報，有人確診後沒多久，就突然猝死了嗎？」

「如果老天爺真要收我，我倒希望祂乾脆一點。猝死……其實聽起來還不錯？至少乾淨俐落，不用折騰受罪。」鍾梓軍淡淡地說。

「你怎麼這麼悲觀？你不是才三十幾歲，怎麼講得一副對生命毫不留戀的樣子？你這麼年輕就能財務自由，過上逍遙自在的快意人生，不是應該很想多活幾年嗎？」

「因為我……」鍾梓軍猛地打住話，改口道：「不說這個了，妳打算在這邊站到什麼時候？」

「也許站到你退燒？我打算每隔一個小時，就幫你量一次體溫和血氧，就像護理人員那樣。」我說得很認真。

「那妳不就不用睡了？ 」

「熬夜一天還好啦，我以前在飯店為了趕案子，曾經好幾天沒闔過眼。反正我明天不用上班，啊，我還沒跟老闆請假，我現在就打給他。」

「妳不要提到我喔！」鍾梓軍特別提醒。

「好啦！我會說……我一個閨蜜疑似染疫，我過去照顧她，怕自己也被傳染，為了確保書店顧客與老闆家人的安全，我先請幾天假，也暫時不回住處。」我很快想好了說詞，「那我出去打電話，也順便去挑選房間，等一下再回來！」

「嗯。」

等我打完電話回來，卻發現鍾梓軍的房間裡多了一張展開來的看護床。

「這張床是你準備的？」

「對，我剛剛把這張床從櫃子裡拿出來打開，就覺得頭昏腦脹，所以又躺回床上了……枕頭和棉被妳自己去櫃子裡找吧。」鍾梓軍有氣無力地說。

「這是給我睡的？」

「嗯，不然妳是要在我床邊站到天亮嗎？」

「啊，太感謝你了。你居然連看護床都有！你的房間很像是醫院VIP病房耶，配備超齊全的。」我發自內心讚嘆。

「我一個人獨居，這間三合院是我買來退休兼養生用的，我打算在這裡住到死……住到老死。如果哪天突然病倒，或許還要花錢請看護，所以預先準備一些可能會派上用場的醫療器材，也買了這張給看護用的看護床。」

「你才三十幾歲耶！也準備得太早了吧？」

「難說喔，世事無常，搞不好這一次新冠確診，就直接把我給帶走……就像妳說的，有人在確診後猝死，那個人也才二十出頭，甚至比我還年輕。」鍾梓軍態度頗為消極。

聽他這麼一說，我愣住了，小心翼翼地開口：「如果……你病情突然急速惡化，我可以幫你叫救護車嗎？」

鍾梓軍正色道：「我很認真地請求妳，不管發生什麼事，千萬別送我去醫院，我很怕去那個地方……我寧願死在家裡，也不要死在醫院。」

一股莫名的不安漫上心頭，我不想再跟他繼續這個話題，「好啦，你先休息啦，不要一直講什麼死不死的。今天晚上，我會睡在看護床上，你有什麼需要隨時叫我。」

「謝謝妳，慕耘……雖然我不希望妳這麼做，但還是很感謝妳。」

難得可以從鍾梓軍嘴裡聽到感謝的話，我微微一笑，輕聲說：「是我要感謝你才對，你默默做了那麼多，不管是為育幼院，還是為書店，還是為我……」

「嗯……」

鍾梓軍沒有多言，卻也沒有否認，我猜他應該知道我指的是什麼。

＊



那一晚，我始終無法真正入睡，每隔一小時就起來查看鍾梓軍的情況一次。 

大概是房裡多了一個人，鍾梓軍不太自在，一開始睡得很淺，幾次我走近他身邊，他都會稍微睜開眼；到了後來，他漸漸體力不支，某一次我又起身去看他，他的呼吸聲沉重，顯然已沉沉睡去。

為了避免吵醒他，我放棄使用額溫槍，改用手輕輕觸摸他的額頭，感覺還是很燙，這樣燒下去真的沒問題嗎？

正當我陷入思索時，鍾梓軍卻突然舉起右手在空中猛力揮舞，口中迸出尖叫：「不要！」   

我以為他醒了，卻發現他雙眼緊閉，表情痛苦，可能是做了惡夢。

「不要！我不要插管！我不要打針！」鍾梓軍的話聲帶著強烈的驚恐，臉上肌肉緊繃，身軀微微顫抖。

要不要將他從惡夢中喚醒？但他需要休息，好不容易才睡著，喚醒他之後會不會就睡不著了？

我猶豫了一陣，決定不叫醒鍾梓軍，彎下身輕拍他的胸口，在他耳邊低聲安慰：「沒事的、沒事的，你不用打針，也不用插管，我會陪著你，你不用害怕。」

或許是我的安撫起了作用，鍾梓軍漸漸平靜下來，右手卻冷不防握住我的手，同時低喃：「陪我，不要走！」

我嚇了一跳，我不知道夢裡的他是在對著誰說話，只知道此時的我，本來就沒打算離開。

只是，被他這樣握住手，我只能待在他的床邊，無法回到角落的看護床。

其實他握住我的力道不大，很容易就可以掙脫，但我似乎並不想掙脫。

是因為他的掌心很溫暖嗎？雖然那可能是因為他發燒了……

一邊胡思亂想，我一邊艱難地在地上坐下，眼皮漸漸變得沉重，意識也漸漸變得模糊。

不知道過了多久，似乎有人為我披上毛毯，我睜開眼睛，愣愣看著坐在床緣的鍾梓軍，有點不明白現在是什麼情況。

見我醒轉過來，鍾梓軍嘴角勾起，微微一笑：「怎麼不躺在床上睡，非要坐在地上睡？」

我猛地回過神來，回嘴道：「還不是某人昨天晚上做惡夢，一直哭著要我陪他！」

「妳說的那個人是我？」鍾梓軍半信半疑。

「不然還有誰？」

「我沒印象。昨晚我出了一身汗，熱度降下來了，剛剛量體溫是38.3度，其他症狀也減輕許多。」鍾梓軍雙手一攤，「妳看吧！我就說不用去醫院，睡一覺就好了。」

「你哪裡好了？明明還在發燒。」

「但是我精神有比較好了。妳想要吃點東西嗎？我去幫妳準備早餐，我也餓了。」說完，鍾梓軍就要站起身。

「喂，你趕快回床上躺著！早餐我來準備就好，廚房應該有食材吧？」我急忙阻止鍾梓軍，這可是輪到我表現的時機。

「妳要下廚啊……妳的廚藝行嗎？」  

「開玩笑，我以前餐旅系的耶！」我毫不心虛地誇下海口。

那天，我確實在鍾梓軍的廚房裡大展身手，做出一道香噴噴的蘿蔔糕佐煎蛋、肉片和小黃瓜片……嗯，好像也不是什麼能展現廚藝的菜色，但那是因為在鍾梓軍的冰箱裡只能找到這些食材啊。

我把愛心早餐端進鍾梓軍房裡，只見他不慌不忙找出床上用的餐桌，示意我將餐點放上桌。

鍾梓軍房間裡的養病相關設備之齊全，簡直足以媲美病房！我忍不住再次讚嘆。

看著鍾梓軍把整盤早餐吃得一乾二淨，我心中莫名湧上一股難以言喻的成就感。

「我覺得我沒什麼大礙了，應該不需要看顧了，要不要換妳去休息一下？」鍾梓軍可能是體恤我，也可能是有點難為情，訕訕說道：「盤子妳先隨意丟在水槽，之後我再收拾。」

「嗯，我昨天沒怎麼睡，的確想去躺一下。昨天我參觀過客房了，布置得挺不錯的。」

「那是前屋主布置的，我也很喜歡，接手後就一直保持原狀。妳不妨趁這個機會好好享受房間，當作是度假。妳不是要隔離七天？」鍾梓軍幫我計算著：「 啊，七天還得從發病那一刻算起……搞不好最後妳要住個十天。」

「住十天也沒關係，就當是幫我老闆省錢，我會跟他說，這幾天不用付我薪水了。」

其實我很開心能有這樣一段假期，這座三合院環境不錯，從我住的房間窗戶看出去，是一片綠草如茵，看著就令人心曠神怡。

只是眼前有個難題，我昨天來找鍾梓軍並留在這裡看顧他，是臨時起意，所以沒帶任何行李，自然也沒帶換洗衣物，如果只是一兩天不換衣服還沒關係，但如果是十天……

算了，我實在太累了，我決定先睡一覺再說，等睡醒以後，再來煩惱這個問題吧。

＊

沒想到一覺醒來後，外頭天色已然全黑，而鍾梓軍竟主動為我解決了睡前的煩惱。

「喏，這袋衣服給妳穿，妳應該沒帶換洗衣物吧？」

我才剛走出房間，鍾梓軍就遞給我一個大紙袋。

「呃，這是哪來的衣服？該不會要我穿你的吧？」我猶豫著是否要接過，外衣外褲還算了，要是還包括內衣褲，我真的接受不了。

「妳別擔心，不是我的衣服，雖然依妳的體型來說，說不定也能穿……這袋是女裝，妳穿穿看，尺寸不合再換。」

「我怎麼可能可以穿你的衣服，你比我高也比我壯，在你眼中我是有多胖？」我忍不住抗議，「不過你怎麼會有女生的衣服？難道……是你女朋友的？」

不知為何，我有點在意這件事。

「我沒有女朋友。」鍾梓軍解釋，「這些衣服是我跟辜院長借的，育幼院裡有幾名女童長得高、發育也很好，衣服尺寸與成人相近，我請她幫我準備一些符合妳的尺寸的衣服裝成一袋，放到我家門前，我再去取。」

居然還能這樣？

我瞪大了眼睛，「你還真是……設想周到耶！」

鍾梓軍不以為然道：「是妳設想太不周到了吧？哪有人突然跑來別人家，說要住下來，卻連換洗衣物都不帶呀！」

「我是因為擔心你啊！」所以才會衝動行事，我在心裡默默補上最後一句。

「我覺得我沒什麼事了啦，體溫已經降到37.8度，但是喉嚨開始有點痛，接下來大概會咳嗽……這種病毒很特殊，似乎染疫後個體差異很大，每個人的病程都不太一樣。」鍾梓軍看著我說：「還有，新冠肺炎的潛伏期滿短的，也許妳明後天就會發病。」

「我有打滿三劑疫苗，應該沒問題啦。」我拍拍胸脯。

「話別說得太早，我看妳一副氣血不太好的樣子，搞不好妳的病情比我還要嚴重。」鍾梓軍嘴巴實在很壞。

「我沒這麼弱吧？萬一我真的這麼弱的話，你會照顧我嗎？」

「我會煮飯給妳吃，還送到妳的病床前，也會每隔一段時間，就去妳的床邊看看妳，幫妳量體溫。」

這段話倒是挺中聽的，鍾梓軍很懂得投桃報李。我滿意地點點頭，「那真是感謝你囉！這間民宿服務真好，還有room service。」

「沒辦法啊，有人不請自來，硬是要住宿，我也只能無奈充當服務生了。」鍾梓軍一本正經道。

我再也控制不住上揚的嘴角，笑出聲來。

見到我這樣，鍾梓軍也跟著笑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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